六(第2/3页)

天亮了,夜晚已经过去了。

四月的夜晚当然不算太黑暗,而且充斥着美妙的声音。你能听到水在流动,还有鸟鸣和飞虫的嗡嗡声,能看到土里的蚯蚓。生活变得更加简单。四月带着急救箱奔向我们,要来治愈冬天的伤口。

男孩坐在世间最柔软的椅子上四下打量,他望着窗外,望向四月青白色的云朵,尽量让自己去想上帝,但是转念间就又注意到了那个尿壶,那里面装着半壶冷却的尿液。白色的尿壶非常干净,就好像以前从来没人用过。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精致的尿壶,之前他没有看清楚这件东西,不然肯定不敢往如此精致的器皿里尿尿。墙上挂着两张画,很大,他眯起眼睛辨认画上的物体,其中一张的画面是一座城。是外国。他咕哝道。想想吧,在我们生活的国家里,没有城市,没有铁路,没有宫殿,而且我们生活得离世界如此遥远,很多人对我们一无所知。何况我们又有什么值得让人知道的呢?另一张画不太清晰,他要站起来走上前去才能看得更清楚,不过那当然做不到了,坐在椅子上往周围看才更舒服。我可能足足睡了二十四小时。男孩想。他身体的感觉就是这样,很沉重,几乎是麻木的。身边不远处传来啪的一响,男孩吓了一跳,突然害怕会是巴尔特站在半明半暗的角落里看着他。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人在大笑,是个男人,但肯定不是老船长,那笑声更年轻,更深长,显得欢快,而且那个老船长几乎从不大笑,或许只会低声怒吼。对科尔本的反感占据了男孩的思绪,这让他心情不错。坏脾气的老头子。他嘟囔道。那个男人又笑起来,他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真是不可思议,还有在早晨这么早就大笑的人。男孩站起来,拉开了另一扇窗的厚窗帘。用搭扣闩住的很大的窗户,他打开窗,吸入早晨清冷的空气。在他跌跌撞撞走进这间房子之后,雪就没有再下。他仰起头,看着村庄上方耸立的大山。早晨的光线还不是很清晰,好像模模糊糊的。在这样的高山下,天会大亮吗?男孩本能地从窗前后退,关上了窗户。房间里很快就变冷了,他最想做的就是重新爬上床蒙住头。等待他的还能有什么呢?只是呼吸,吃东西,上厕所,读书,在别人和他交谈时回应。人为什么活着呢?他想大声说出这些话,就好像在向上帝提问,或是在向这把漂亮椅子提问。不过上帝和椅子似乎都不可能回答他,因此他开始想到科尔本的那些书。可能有四百来本吧。男孩在同一个地方见过的书从来没超过二十本,除了在那家卖书的药店,他和巴尔特一起去药店时数过,当时那里有七十二本书。四百本书!男孩目光迷离地望着前方。那个男人又在大笑,不过这一次声音听起来有点远。男孩听到这远处的声音,抬起身子,站了起来,快步走到门口,打开门,小心地往外看。一条长走廊出现在男孩眼前。他肯定已经在那些厚窗帘后面睡了很长时间,不过现在他醒了,他想搞清楚自己为什么活着,想知道生活中是否有自己的位置。

男孩在门边犹豫着,环视了一下大房间,对它说了声再见,最后小心地把门在身后关上,慢慢走向长走廊的另一端。除了刚关上的那扇门之外,他走过了五扇房门和墙上的四盏灯。只有两盏灯是点亮的,因此走廊里有点黑。男孩凝视着那两盏灯旁边最近的画,仔细看过之后低声自语道:都是外国,异国的湖泊、树林、宫殿、城市。他非常慢地走下楼梯,下面传来两个人的声音,他在楼梯中间停住了,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做好了面对的准备。人在独处时可以轻易地欺骗自己,几乎可以缔造出一种个性,变得聪明、深思熟虑,能够解答一切问题,但是与他人相伴时就不同了,你要经受考验,此时你无法思考,不够聪明,有时简直是个该死的傻瓜,说着各种愚蠢的话。我肯定又会像个傻瓜一样,男孩边想边继续往楼下走,数到了十六级台阶。走下楼梯时,右边是关着的门,左边是有点长的过道,通往正门,门是半开的,那里站着个人,显然是刚才大笑的人。他个头很高,宽宽的肩膀,看起来很强壮,他穿着件蓝色夹克,上面有很多金色的扣子。是个外国船长,男孩想。从这个人的神态就能看出来,既坚定又认真的神态。这个人不用依赖咸鱼,也从来不需要活在大山的阴影下。船长看到了男孩。男孩仍然抓着楼梯扶手。我们总要抓住点什么,好让自己不会迷失,不会在边缘跌倒。能抓住的可以是扶手,不过最好是另一只手。两人的目光相遇了,外国人眯起眼睛,仿佛是在观望,或是想看得更清楚些。海尔加走进过道,她本来站在船长旁边的门口。她看着男孩,打招呼说:早上好,你睡着了。男孩松开扶手,不过接着又重新抓住了扶手,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和问候。点头能表示很多意思,词语的价值或许被高估了,我们或许应该把大部分词语都抛掉,只需要点头、吹口哨和轻哼。海尔加看着船长,说了句外语,说得很慢,但是没有迟疑。她在解释我是谁呢,男孩想。船长看着他,不再是打量,而是露出了同情的神色,甚至是怜悯。他在海上航行,了解死亡,男孩想,仿若是以此解释这个外国人的注视在他心中注入的暖流。接着船长点了点头,抬起一只胳膊,张开手,转向男孩,然后他突然抬起头,好像是在犹豫,好像是在等待什么,不过接着他走了出去,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