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大都耦国(第2/5页)
定权突然喊了一声:“舅舅!”没有下文,只是匕首一般突兀的□了顾思林支离破碎的忆述中。顾思林缓缓抬起了头,问道:“殿下还要听下去么?”定权将手指狠狠的扣进了镣上的铁链中,嘴唇抖了数次,在吐出一个“不”字之前,却又木然点了点头。顾思林望了他一眼,低声道:“五月底的一天,是在午后,王妃突然说要进宫给李贵妃请安,可是被人送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不省人事。宁王守到半夜……若是那个孩子没有出事,就是陛下的长子,是殿下的长兄。六月,肃王自裁,宁王也纳了头两个侧妃,次年就有了殿下现在的两个哥哥。”
定权的全身已没有半分气力,连头脑也是越来越沉,再也无法多做半分设想,只能呆呆问道:“是怎么回事?”顾思林慢慢摇了摇头道:“宁王其后才知道,王妃并没有进宫,而是私下去了宗正寺。臣至今也不知道王妃是如何进去的,和那人又到底说了些什么,只听说出来时还是好好的,走到了宫外的阶上,却突然晕了过去。两旁的宫人没有拦住,就让她直摔了下去。王妃醒过来,也是一句话再没有提过,只是要臣偷偷送走了肃王的那个侍婢。”
原来如此,原来也许连作歌的人都不清楚,那其中竟还有如此诡密的暗合。原来那夜父亲反常的暴怒,并不是在做戏。定权的手指搅进了那铁链中,越扣越紧,指尖处挣出了一片没有血色的青白。啪的一声轻响,食指的指甲已经连根坳断在了环扣中,鲜血是过了片刻才突然泵出来的,溅得那袍摆上星星点点,皆是血痕。他微微皱眉,试图将那血渍从衣上拂去,弯腰时才突然想起,自己早已经一身都是这样的血污。镣铐随着每一个轻微动作,沉沉的撞击出声,生铁的冰冷将他的双手灼得生痛。这本是死物,唯一的用处只在于昭示罪孽,自然不会给佩戴者留下半分廉耻。然而他此刻一心想着的,却是如果伸不出手来,就不能换下这身肮脏破损的衣服。竭尽了全力的挣扎,他手上负载的罪孽却仍是岿然不动。究竟有多沉重,究竟有多牢固,为什么自己挣不断它呢?
身上的伤痕将整个人在一瞬间撕裂成碎片,眼前的灯火渐渐暗了下来,他只能看见顾思林惊恐万状的扑到自己身前,嘴唇仍在一开一合,不知说些什么。定权急急喘了几口气,费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才说出了一句:“不要说了,孤不相信。”
那黑暗的朦胧中有人在轻轻唤他:“阿宝,阿宝。”缭绕开去,便如佛音梵曲一般。这是他的乳名,母亲握着他的小手,在纸上写下了这两个字,笑着对他道:“这就是你的名字。”回过头来,是父亲阴沉的脸,他虽然害怕,却鬼使神差的说了一句:“我不叫定权。”他想认真的告诉父亲,我不叫定权,我叫做阿宝。但是父亲的挞伐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耳边是父亲厉声的斥责:“你叫萧定权!”隔了十数年,在同样的惊恐和疼痛中,他终于想起了自己哭嚷挣扎时没有听清的这句话。
孤不是阿宝,孤是萧定权。
顾思林见他终于睁开眼睛,声音中已经隐隐有了一丝哭意,狠命掐他人中的手渐渐无力地放了下来。定权默默舒了口气,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幻梦,全都已经过去了,什么都不必再问了,他也是什么都不会相信的。然而他还是清清楚楚的听见自己的声音飘浮到了半空:“你为何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顾思林望着他一身上下狼狈不堪的模样,只低声回答了一句:“殿下,我怎能在人子面前,说出诋损他父母的话?”
不错,顾思林在俯首下拜时再次想到——不错。我怎能够告诉身为人子的殿下,你的母亲,一早便已经属意肃王,却被你的外公和我另嫁他人。我怎能够告诉你,你的母亲睁开眼睛,对我说:“哥哥,你送她回岳州去,我自然会去向殿下请罪。但若是我听到她出了事,便立即自尽。哥哥,你们终究还是不肯放过他,那么此事只当我今生求你的最后一桩事了。”我怎能够告诉你,自那件事以后,赵妃已经专宠了两年有余,是你的外公几次三番告诉你父亲,他需要一个外孙,这才有了殿下你。殿下,有的话,是一生一世都不能说出口的,只当是臣和臣的一族对不起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