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和K(第2/5页)
可以这么说,生活中的卡夫卡就像《城堡》里的K一样,他们都没有获得主人的身份,他们一生都在充当着外乡人的角色。共同的命运使这两个人获得了一致的绝望,当K感到世界上已经没有一处安静的地方能够让他和弗丽达生活下去时,他就对自己昙花一现的未婚妻说:“我希望有那么一座又深又窄的坟墓,在那里我们俩紧紧搂抱着,像用铁条缚在一起那样。”对K来说,世界上唯一可靠的安身之处是坟墓;而世界上真正的道路对卡夫卡来说是在一根绳索上,他在笔记里写道:“它不是绷紧在高处,而是贴近地面。它与其说是供人行走不如说是用来绊人的。”
人们的习惯是将日记的写作视为情感和思想的真实流露,在卡夫卡这里却很难区分出日记写作和小说写作的不同,他说:“读日记使我激动。”然后他加上着重号继续说:“一切在我看来皆属虚构。”在这一点上,卡夫卡和他的读者能够意见一致。卡夫卡的日记很像是一些互相失去了联络的小说片段,而他的小说《城堡》则像是K的漫长到无法结束的日记。
应该说,卡夫卡洁身自好的外来者身份恰恰帮助了他,使他能够真正切入到现存制度的每一个环节之中。在《城堡》和其他一些作品中,人们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官僚机器被居民的体验完整地建立了起来。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个官僚机器展示了居民的体验,而是后者展示了前者。这是卡夫卡叙述的实质,他对水珠的关注是为了让全部的海水自动呈现出来。在这一点上,无论是卡夫卡同时代的作家,还是后来的作家,对他们自身所处的社会制度的了解,都很难达到卡夫卡的透彻和深入。就像是《城堡》所显示的那样,对其官僚机构和制度有着强烈感受的人不是那里的居民,而是一个外来者──K。《城堡》做出了这样的解释:那些在已有制度里出生并且成长起来的村民,制度的一切不合理性恰恰构成了它的合理。面对这至高无上的权威,村民以麻木的方式保持着他们世代相传的恐惧和世代相传的小心翼翼。而K的来到,使其制度的不合理性得到了呈现。外来者K就像是一把熏肉切刀,切入到城堡看起来严密其实漏洞百出的制度之中,而且切出了很薄的片,最后让它们一片片呈卷状飞了出去。
在卡夫卡的眼中,这一把熏肉切刀的锋刃似乎就是性,或者说在《城堡》里凡是涉及到性的段落都会同时指出叙述中两个方向,一个是权威的深不可测,另一个是村民的麻木不仁。
关于权威的深不可测,我想在此引用瓦尔特·本雅明的话,本雅明说:“这个权威即使对于那些官僚来说也在云里雾里,对于那些它们要对付的人们来说就更加模糊不清了。”当卡夫卡让他的代言人K在积雪和夜色中来到村子之后,在肮脏破旧的客栈里,K拿起了电话──电话是村民也是K和城堡联系的象征,确切地说是接近那个权威的象征,而且所能接近的也只是权威的边缘。当K拿起电话以后,他听到了无数的声音,K的疑惑一直到与村长的交谈之后才得以澄清,也就是说当一部电话被接通后,城堡以及周围村子所有的电话也同时被接通,因此谁也无法保证K在电话中得到的声音是否来自于城堡。由此可见,城堡的权威是在一连串错误中建立起来的,而且不断发生的新的错误又在不断地巩固这样的权威。当K和村长冗长的谈话结束后,这一点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尽管村长的家是整个官僚制度里最低等的办公室,然而它却是唯一允许K可以进入的。当村长的妻子和K的两个助手翻箱倒柜地寻找有关K的文件时,官僚制度里司空见惯的场景应运而生,阴暗的房间、杂乱的文件柜和散发着霉味的文件。因此,K在这里得到的命运只不过是电话的重复。而对于来自城堡的权威,村长其实和K一样的模糊不清。在《城堡》的叙述里,不仅是那位端坐在权威顶峰的伯爵先生显得虚无缥缈,就是那个官位可能并不很高的克拉姆先生也仿佛是生活在传说中。K锲而不舍的努力,最终所得到的只是与克拉姆的乡村秘书进行一次短暂的谈话。因此,村长唯一能够明确告诉K的,就是他们并不需要一个土地测量员。村长认为K的来到是一次误会,他说:“像在伯爵大人这样庞大的政府机关里,可能偶然发生这一个部门制定这件事,另一部门制定那件事,而互相不了解对方的情况……因此就常常会出现一些细小的差错。”作为官僚机构中的一员,村长有责任维护官僚制度里出现的所有错误,他不能把K送走,因为“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他所能做的无非是将错就错,给K安排了一个完全是多余的职位── 学校的看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