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第2/4页)

卡夫卡的作品,我选择了《在流放地》。这是一个使人震惊的故事,一个被遗弃的军官和一架被遗弃的杀人机器,两者间的关系有点像是变了质的爱情,或者说他们的历史是他们共同拥有的,少了任何一个都会两个同时失去。应该说,那是充满了荣耀和幸福的历史。故事开始时他们的蜜月已经结束,正在经历着毁灭前凋零的岁月。旅行家──这是卡夫卡的叙述者──给予了军官回首往事的机会,另两个在场的人都是士兵,一个是“张着大嘴,头发蓬松”即将被处决的士兵,还有一个是负责解押的士兵。与《变形记》这样的作品不同,卡夫卡没有从一开始就置读者于不可思议的场景之中,而是给予了我们一个正常的开端,然后向着不可思议的方向发展。随着岁月的流逝,机器的每一个部分都有了通用的小名,军官向旅行家介绍:“底下的部分叫做‘床’,最高的部分叫‘设计师’,在中间能够上下移动的部分叫做‘耙子’。”还有特制的粗棉花,毛毡的小口衔,尤其是这个在处死犯人时塞进他们嘴中的口衔,这是为了阻止犯人喊叫的天才设计,也是卡夫卡叙述中令人不安的颤音。由于新来的司令官对这架杀人机器的冷漠,部件在陈旧和失灵之后没有得到更换,于是毛毡的口衔上沾满了一百多个过去处死犯人的口水,那些死者的气息已经一层层地渗透了进去,在口衔上阴魂不散。因此当那个“张着大嘴,头发蓬松”犯人的嘴刚刚咬住口衔,立刻闭上眼睛呕吐起来,把军官心爱的机器“弄得像猪圈一样”。卡夫卡有着长驱直入的力量,仿佛匕首插入身体,慢慢涌出的鲜血是为了证实插入行为的可靠,卡夫卡的叙述具有同样的景象,细致、坚实和触目惊心,而且每一段叙述在推进的同时也证实了前面完成的段落,如同匕首插入后鲜血的回流。因此,当故事变得越来越不可思议的时候,故事本身的真实性不仅没有削弱,反而增强。然后,我们读到了军官疯狂同时也是合理的举动,他放走了犯人,自己来试验这架快要崩溃的机器,让机器处死自己。就像是一对殉情的恋人,他似乎想和机器一起崩溃。这个有着古怪理想的军官也要面对那个要命的口衔。卡夫卡这样写道:“可以看得出来军官对这口衔还是有些勉强,可是他只是躲闪了一小会儿,很快就屈服了,把口衔纳进了嘴里。”

我之所以选择《在流放地》,是因为卡夫卡这部作品留在叙述上的刻度最为清晰,我所指的是一个作家叙述时产生力量的支点在什么地方?这位思维变幻莫测的作家,这位让读者惊恐不安和难以预测的作家究竟给了我们什么?他是如何用叙述之砖堆砌了荒诞的大厦?《在流放地》清晰地展示了卡夫卡叙述中伸展出去的枝叶,在对那架杀人机器细致入微的描写里,这位作家表达出了和巴尔扎克同样准确的现实感,这样的现实感也在故事的其他部分不断涌现,正是这些拥有了现实依据的描述,才构造了卡夫卡故事的地基。事实上他所有的作品都是如此,只是人们更容易被大厦的荒诞性所吸引,从而忽视了建筑材料的实用性。

布鲁诺·舒尔茨的《鸟》和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的《河的第三条岸》也是同样如此。《鸟》之外我还选择了舒尔茨另外两部短篇小说,《蟑螂》和《父亲的最后一次逃走》。我认为只有这样,在《鸟》中出现的父亲的形象才有可能完整起来。我们可以将它们视为一部作品中的三个章节,况且它们的篇幅都是十分简短。舒尔茨赋予的这个“父亲”,差不多是我们文学中最为灵活的形象。他在拥有了人的形象之外,还拥有了鸟、蟑螂和螃蟹的形象,而且他在不断地死去之后,还能够不断地回来。这是一个空旷的父亲,他既没有人的边界,也没有动物的边界,仿佛幽灵似的飘荡着,只要他依附其上,任何东西都会散发出生命的欲望。因此,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生命,可以说是人的生命。舒尔茨的描述是那样的精确迷人,“父亲”无论是作为人出现,还是作为鸟、蟑螂或者螃蟹出现,他的动作和形态与他生命所属的种族都有着完美的一致性。值得注意的是,舒尔茨与卡夫卡一样,当故事在不可思议的环境和突如其来的转折中跳跃时,叙述始终是扎实有力的,所有的事物被展示时都有着现实的触摸感和亲切感。尽管舒尔茨的故事比卡夫卡更加随意,然而叙述的原则是一致的。就像格里高里·萨姆沙和甲虫互相拥有对方的习惯,“父亲”和蟑螂或者螃蟹的结合也使各自的特点既鲜明又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