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废墟狂想曲(第4/19页)
我总觉得,他(吉卜林)没经过别人介绍,就直接用我的教名称呼我。有时我甚至觉得,他想跟我交换帽子呢……他和他的读者总是那么亲近,熟稔得就像老朋友似的。
可是,难道你不觉得,他总是跟他笔下的人物保持一个适当的距离吗?
我说吉卜林是一位俱乐部作家,当然是在使用一个具有特别含意的词。“俱乐部”是“盎格鲁-印度”的一个象征。在《自述》中,吉卜林告诉我们,在拉合尔,每天傍晚他都会到俱乐部用餐;在那儿,他常遇到刚拜读过他前一天写的作品的读者。吉卜林很珍惜这种机缘。俱乐部会员的赞许和认可,对他来说非常重要:他是为这些人写作,而在他的小说中,情节总是跟俱乐部有关。他那独特的坦诚和他身为一位诗人般的“盎格鲁-印度”编年史家的价值,就展现在这些作品中。然而,这也正是他特有的弱点,因为他只使用俱乐部的价值观,描写俱乐部发生的事,这样做只会让他自己和俱乐部的真面目,暴露在读者眼前。
吉卜林的作品,在风格气质上与英国人遗留在印度的建筑物是一致的。在帝国的外壳内,我们找到的不是撞球场式的漫画或郊区的中产阶级的小说品位,一如在地方性的俱乐部中,而是霍克思比太太这号人物:西姆拉城的才女、社交王后、实际统治者和传奇人物。她待人慷慨热诚,但却反而身受其苦。她的智慧并不是真正具有深度的智慧。在今天的读者看来,她身边那些男人对她的仰慕显得有点小家子气、有点感伤。但这个圈子——王后、朝廷和弄臣,却显得那么的完整、齐全。不管我们赞同与否,这些人创造出一套体制,让他们能够存活在特殊的异国环境。身为读者,我们实在不忍心拆穿他们的虚假面目。我们对吉卜林小说的响应,只能在这样的个人层次上。他太诚实,太热心,也太单纯,太有才华。他的弱点和缺失让人觉得尴尬,但我们不愿批评他,因为那会让我们觉得很残忍。霍克思比太太的虚伪和造作,早已经被毛姆拆穿。她曾这样形容书中另一位女性人物说话的声调:听起来,就像一列地下火车驶进伦敦伯爵府车站时踩刹车发出的声音。毛姆评论说:霍克思比太太如果真的是她声称的那种人,她就不应该出现在伯爵府车站,更不应该搭乘地铁,到那样的地方去厮混。我们可以用同样的方式和观点,看待吉卜林作品的其他层面。他把他笔下的人物描写得太伟大、太了不起了,而这些人物——也许不像吉卜林那么充满自信,那么有安全感,也把自己看得很了不起。他们在一个小圈圈里交往互动,幻想逐渐凝结成一种僵硬的信念。而今,他们的真面目全都暴露在我们的眼前。
从德里到卡尔卡,你可以搭乘夜班火车。从卡尔卡前往西姆拉,你可以坐汽车,经由公路上山,也可以搭火车,经由那条如同玩具一般很小的蜿蜒穿梭的窄轨铁路上山。我搭乘汽车,前往西姆拉。跟我做伴的是一位年轻的印度行政官员。我们俩是在开往卡尔卡的火车上结识的。途中,他满怀忧伤地告诉我,自从一九四七年以来,西姆拉城就开始没落了。对他来说,以及对所有印度人来说,西姆拉神话是真实的。西姆拉城的光辉历史是印度传统的一部分,而今却被糟蹋了:城中竟然出现槟榔摊。我们一路聊着。厢形车后座不断传来声。那是我的旅伴饲养的织巢鸟发出来的。它们被关在一个覆盖着幕布的巨大鸟笼里。鸟儿们吵得不可开交时,这位官员就回过头去哄慰它们,模仿母鸡和鸽子,一会儿咯咯叫,一会儿咕咕叫。从车窗口望出去,不时瞥见那列蜿蜒行驶山中、看起来好像玩具的火车。火车从隧道中钻进钻出。元月中旬,山中空气冰冷,但火车上的乘客却只穿着衬衫,倚着敞开的车窗静静向外眺望——这毕竟是印度。在一般人心目中,印度一年四季都是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