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废墟狂想曲(第2/19页)
对一般特立尼达人来说,英国是一个陌生的国家,只有那些自以为高雅、有教养的特立尼达人,才会刻意追求英国品位。在大多数特立尼达人心目中,美国比英国重要得多。英国人制造的汽车精致小巧,性能不差,适合谨慎小心的司机使用,但在我们感觉上,美国人制造的才是真正的汽车,一如他们制作真正的电影,培养一流的歌手和乐团。美国电影诉诸人类共同的情感,表达人类共同的心声。他们的幽默,我们一听就懂。美国电台的节目十分现代化,多彩多姿,迷死人了——至少我们听得懂他们的口音,不像BBC节目,你听了十五分钟新闻,还弄不清楚主播到底在讲什么。美国大兵喜欢肥胖的妓女,皮肤越黑的越对他们的胃口。他们把这些女人弄上吉普车,众目睽睽之下,招摇过市,从一家俱乐部飞驰到另一家俱乐部,四处撒钱,一言不合就跟人家干起架来。这种人,你可以跟他们沟通。站在他们身旁,英国士兵看起来就像一群外国人。在特立尼达,英国兵总让人觉得怪怪的,很不对劲儿。他们要么很吵,要么装出一副矜持的模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们讲的英语口音怪异,听起来很刺耳。他们喜欢自称“家伙”——《特立尼达卫报》曾在一篇报道中探讨这个名词的含义。但他们并不清楚,这在特立尼达可是骂人的话。他们的制服,尤其是短裤,看起来怪模怪样,穿在他们身上简直难看极了。英国兵不像美国兵那么有钱。有时,我们看见他们成群聚集在叙利亚人经营的店铺里,购买廉价的女用内衣裤,实在不成体统。这就是特立尼达民众心目中的英国。当然,还有另一个英国(总督和高级公务员所属的那个英国)存在于这座岛屿上,但对我们来说,这个英国显得太过遥远,跟老百姓没有关系。
我们是一群很特殊的殖民地子民。在西印度群岛的大英帝国,历史相当古老。这是一个海洋帝国,除了一两座广场和海港,它并没有留下多少宏伟的、具有纪念意义的建筑物。由于特立尼达位于新大陆——直到一八○○年,岛上还没有多少人居住,在我们看来,这些建筑物简直就是属于史前时代。就是因为它的历史古老,在我们心目中,大英帝国不再是一个强加在我们头上的格格不入的东西。我们得保持一种超然客观的态度,才看得出我们的制度和语言全都是大英帝国造就的。
统治印度的那个英国,和我们在特立尼达岛上接触到的英国截然不同。它是强加在印度人民头上的东西,跟印度传统格不入。规模宏伟、具有十八世纪英国建筑风味的灰色圣乔治堡,不管你怎么看,都跟印度南部大城马德拉斯的景观连接不起来。在加尔各答,一栋门面宽广、廊柱林立的豪宅,坐落在通往杜姆杜姆机场的一条繁忙、拥挤的道路上,据说是克莱夫将军①生前居住过的房子。它出现在这座东方大都市,显得非常突兀。就因为它显得格格不入,它的年代(英国殖民印度的历史,比西印度群岛的大英帝国历史短得多)让人们感到格外惊讶:这些规模宏伟的十八世纪西方建筑物出现在印度,照理说,应该显得很浅薄,缺乏深厚的根基,但现在我们却发觉,它们已经完全融入这个充满外国废墟和遗迹的国家,变成它的一部分。这就是“印度的英国”显现在我们眼前的一个面貌:它属于印度的历史,它已经死亡。
跟这个英国不同的是身为印度殖民地宗主国的英国。直到今天,这个英国依然活着。它存活在印度的各个角落和层面。它存活在印度的行政区域:英国人将印度的城镇划分为“军区”、“民区”和市场。它存活在军官俱乐部和餐厅:军官们穿英国式制服,蓄英国式八字胡,手持英国式短杖,说英国式英语,使用擦拭得亮晶晶的银器进餐。它存活在地政事务所和档案局:那儿保存的字迹整齐但早已经泛黄的土地调查资料,加起来,就等于是一整个大陆的地籍簿。这些档案,是英国测量官骑着马,带着成群仆从,忍受风吹日晒,花了无数时日走遍印度各个角落所取得的成果。(一位年轻的印度行政官告诉我:“这种工作,把他们弄得身心俱疲。出差一趟回来,就没法子再做别的事情了。”)这个英国存活在俱乐部、礼拜天早晨的宾果游戏、黄色封面的英国《每日镜报》海外版——印度中产阶级妇女那十指纤纤、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齐的手,总是握着这么一份报纸。这个英国也存活在城市餐厅的舞池中。这样的一个英国,比我这个来自特立尼达的印度人当初所想象的,要鲜活得多。它更气派,更具创造力,但也更加粗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