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无双 第六章(第2/8页)

王安老爹说过,世界上的人除了我们就是奸党。这是从政治上讲。从经济上讲就是另一样。在经济上给我钱的全是自己人,管我要钱的全是奸党。经济上的事情往往是复杂的,比方说,大街上的个体户。他们以为我们给他送钱去,是他们的自己人。但是我们总觉得他们要钱太多,纯粹是奸党。王仙客第二次到宣阳坊时,腰缠万贯,派头很大,所以大家都把他当个自己人看。越是把他当自己人,就越觉得那个绿毛的娘们准不是真无双。但是那些老板又对下列问题感到困惑不解:既然无双不存在,我们怎么能说她是不是真无双?假如她是真无双,怎么一听见王仙客对那个绿毛妖怪说“无双,咱们回家去吧”,所有的人就一齐起鸡皮疙瘩?

有关老爹这个人,我们还有一点要补充的地方。一般来说,他对钱什么的并不在意,保持了公务人员那种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崇高气节;但是他也会看人的来头。假如没有这点眼力价儿,他也活不到七十多岁了。

王仙客搬到宣阳坊之后,房上的兔子就少了。这是因为他带了一对鹞子来。那两只食肉猛禽整天在天上飞,脚上还带了鹰哨,呜呜地发出风吹夜壶口的声音。我们知道鹞子这种东西喜欢兔子,见到了一定要把它们杀死。如果当时不饿,就带回家去,挂在树上风干,就像南方的农民兄弟喜欢把自制的香肠挂在自家门前,既是艺术品又是食物一样。这种捕猎的心理不是出于仇恨,而是出于施虐的爱心,但是它们这样干,兔子就很不幸了。它们在房顶上,很暴露,又没有躲藏的地方,于是一只只地被逮走了。王仙客的院子里有一棵枯死的枣树,很快就被鹞子挂得琳琅满目,很好看,也很悲惨。那些兔子死了之后,都蹬直了后腿,把短尾巴挂在身后,咧开了三瓣嘴,哭丧着脸,保持了如泣如诉的架势。王仙客每见到这棵树吊的兔子,就觉得在梦里见过的兔子也在其中,并且在对他说:你把我们放上房干吗呀?他觉得心里很难过,就叫一个仆人拿了竹竿守在树下,见到鹞子往树上挂兔子,就把它挑下来。于是鹞子就更努力地去抓兔子,每天都能抓到一手推车。那些兔子堆到车上被推出王仙客家后院时,就像一堆废羊毛一样。

王仙客想起了住在牢房里的鱼玄机,觉得她就是一只房顶上的兔子。这个女人不知为了什么(这一点很不重要),觉得自己应该受到国法制裁,就自愿住进了牢房,在那里被拷打和奸污,就像跳上了房一样,想下也下不来了。所幸的是,她很快就要在长安街头伏法,也就是说,她在房顶上的日子不会太长了。因为有了这样一点把握,所以她在牢里很能忍耐,对于牢头禁子的种种帮助教育也很想得开。因为她这样识大体,所以到她上刑场的前一天,狱官就去问她:鱼犯玄机,明天就要伏法了,你还有什么要求吗?我们可以尽量满足你。鱼玄机就说,报告大叔,我很满足,没有什么要求了。狱官就说,既然没话可讲,就把嚼子给你戴上。那个皮嚼子很脏,上面满是牙印,并且男犯女犯都用一个嚼子,浸满了唾液,发出恶臭来,鱼玄机对它充满了敬畏之心。所以她就说,报告大叔,我有一个要求。

据我所知,在牢房里有些话不能靠简单语言来表达,而是要通过一定的中介。比方说,要犯人出牢房,就要使用驴鸡巴棒。仅仅说,鱼玄机,出来放风啦!这不意味着你可以出来。如果你贸然出来,就会挨上几驴鸡巴棒。只有牢头说,快出来,不出来打了啊!这才可以出来。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有关出来的信息是用驴鸡巴棒来传递,不管是准你出来,还是不准你出来。这和一切有关说话的信息都要通过嚼子来传递一样,让你说话时不说话,就会被戴上嚼子;不让你说话你说话,也要被戴上嚼子。李先生五七年当了“右派”,他说,逼你说话和不准你说话都叫“鸣放”。可怜他搞了一辈子语言学并且以语言天才自居,却没弄明白什么鸣放是说,什么鸣放是不说。像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就不一一列举了。总之鱼玄机对狱官说:大叔,我这一辈子都很好看,希望死时也别太难看。狱官听了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真的吗?原来你这一辈子都很好看!”然后就转身走掉了。一路走一路拿手里的驴鸡巴棒敲着木栅栏。邻号的犯人说:小鱼,不好了!明早上准是先割了你鼻子,再送你上法场!但是事情没有那么坏。狱官出去找了一帮收费最贵的刽子手,来和她接洽怎么才能死得好看。这件事用我表哥的话来说,就是辩证法的绝妙例子:不管什么事,你以为它会怎样,它就偏不怎样。所以你最好不要“以为”。但是也有其他的解释:鱼玄机很有钱,活着归她个人所有,死了国家要没收。干吗不趁她活着赚她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