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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第2/5页)

「这不能。须大雪下了才好。我们沙地上,下了雪,我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麽都有:稻鸡、角鸡、鹁鸪、蓝背……」

我于是又很盼望下雪。

闰土又对我说:

「现在太冷,你夏天到我们这里来。我们日里到海边捡贝壳去,红的绿的都有,鬼见怕也有,观音手〔注三〕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管贼麽?」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个瓜吃,我们这里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猪、刺猬、猹。月亮底下,你听,啦啦的响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轻轻地走去……」

我那时并不知道这所谓猹的是怎麽一件东西──便是现在也没有知道──只是无端的觉得状如小狗而很凶猛。

「牠不咬人麽?」

「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见猹了,你便刺。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来,反从胯下窜了。牠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海边有如许五色的贝壳;西瓜有这样危险的经历,我先前单知道他在水果店里出卖罢了。

「我们沙地里,潮汛要来的时候,就有许多跳鱼儿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两个脚……」

阿!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们不知道一些事,闰土在海边时,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过去了,闰土须回家里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厨房里,哭着不肯出门,但终于被他父亲带走了。他后来还托他的父亲带给我一包贝壳和几支很好看的鸟毛,我也曾送他一两次东西,但从此没有再见面。

现在我的母亲提起了他,我这儿时的记忆,忽而全都闪电似的苏生过来,似乎看到了我的美丽的故乡了。我应声说:

「这好极!他,──怎样?……」

「他?……他景况也很不如意……」母亲说着,便向房外看:「这些人又来了。说是买木器,顺手也就随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

母亲站起身,出去了。门外有几个女人的声音。我便招宏儿走近面前,和他闲话:问他可会写字,可愿意出门。

「我们坐火车去麽?」

「我们坐火车去。」

「船呢?」

「先坐船,……」

「哈!这模样了!胡子这麽长了!」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

我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

我愕然了。

「不认识了麽?我还抱过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亲也就进来,从旁说:

「他多年出门,统忘却了。你该记得罢,」便向着我说:「这是斜对门的杨二嫂,……开豆腐店的。」

哦,我记得了。我孩子时候,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杨二嫂,人都叫她「豆腐西施」〔注四〕。但是擦着白粉,颧骨没有这麽高,嘴唇也没有这麽薄,而且终日坐着,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那时人说:因为她,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但这大约因为年龄的关系,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却了。然而圆规很不平,显出鄙夷的神色,彷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注五〕,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注六〕似的,冷笑说:

「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

「那有这事……我……」我惶恐着,站起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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