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凤(第2/6页)
士兵们愈唱愈洪亮,愈唱愈急速,似在抗衡总部以外亦是此起彼落的猛烈炮声,但日军并未因此倒下,反而最先领唱的情报员在歌声里崩溃,抱头痛哭,哭声如歌声有传染效果,陆续有其他人哭起来,竟渐渐掩盖了歌声,其中一位印兵更情绪失控,一个箭步冲到墙边,举起拳头猛敲墙壁,嘶叫道:“我要回家!家!我要回家!”也有人蹲下来,唏哩哗啦地不断呕吐,似想把肠胃掏空,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面对即将来临的不可知的命运。
张迪臣呢?
他没唱歌,也没哭,只是坐在司令部情报室的桌子前,一字一句地,缓缓地,像诵经般反复地念读贺电,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然而,愈读心愈乱,每个字母都像一颗射向他眼睛的子弹,于是搁下电文,用手肘支着桌面,双掌合拢,低头闭目,向主祷告:“我全能的父啊,请原谅我,原谅我的无知与任性,我的本意绝非如此,恳求你,洗涤我的罪,恳求你,保护我的弟兄,祝福他们,愿他们安全、和平、喜乐。天父及子及圣神。阿门。”
结束祈祷,张迪臣张开眼睛,多么渴望看见自己如昔日般坐在得云茶居听歌吃喝,战争的一切只是幻觉,慈爱的天父轻轻挥手,抹去所有混乱。圣经不是说“神要有光,便有了光”吗?可以的,如果天父愿意。可是没有,眼前仍是大男人们哭成一团的情报室,涌进鼻孔的仍是从窗外飘入的浓浓的炮弹硝烟气味,耳里仍然听见炮声隆隆,“凡走过的,必留痕”,奇迹不属于他这罪人。他看见的只是文在右手臂上那个小小的“神”字,淡淡的蓝色,字写得非常细致,像一只跟自己沉静对看的眼睛。
室外不远处坐着一位华籍英兵,双手抬腮,泪流满脸,扁平的广东佬的脸像一块清洗后未经擦拭的煎锅,滴着水,湿淋淋。望向他,张迪臣想起跟陆南才一起到文身店的那个夜晚。
文身是去年六月初夏的即兴念头,张迪臣和陆南才在得云茶居吃过饭,到六国饭店辟室余兴,喝多了酒,张特别疯狂,用浴室的毛巾把陆双手缚在木床框上,再把一只袜子塞进他的嘴巴,重重地压着他,毫不留情地,像在战壕里用刺刀插杀敌人。陆南才假装挣扎,左手前臂靠近手腕处被毛巾磨擦出一条淡淡的血痕。事后泡在浴缸热水里,张迪臣轻轻抚摸血痕,用怜惜的口吻道:“希望它永远留在这里,你永远记得我,记得我曾经把你压住。”
陆南才啐道:“没有它,你以为我便会忘记你?”
张迪臣耸肩道:“Not really。可是有了它,可以记得更深更久。”
两人之间偶有打情骂俏,却从不谈及什么日后将来,因参与“一号计划”的备战工作,张迪臣日夜忙着,跟陆南才相处的机会本就不多,且得尽量谨慎,在众人眼前须表现得坦然自在,所以到了无人之处更要把握时间释放心底所有的压抑和思念,像以往不曾有过,也难说再有以后,唯一可做的事情是耗尽力气抓紧眼前一切。眼前即是一切。本来已趋冷淡的热情竟再被战争燃起。城外烽烟日渐浓烈,战争明明要来了,却无人确定何时会来,仿佛有一群凶神恶煞的强盗在门外围站叫嚷,随时破门闯入,屋里的人若能如常过活,纯粹自己欺骗自己,未来早已渗透到当下的每一秒钟,未来的巨大的影子压到当下眼前,把人心压得沉甸甸,仿佛所有现实皆是梦境,而所有梦境都像现实。张迪臣每回把陆南才压在胯下,便有种充实感,陆南才是龙头老大,但没有他在背后撑腰,这个龙头老大便是个屁,他是他的成就,摧毁他便是摧毁自己,而一个敢于摧毁自己的人便是一个什么都不恐惧的人,不恐惧战争,不恐惧日军,不恐惧一切一切。张迪臣在自我摧毁里感受到无比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