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第6/7页)
我走上破损的台阶,进了自己住屋的门厅。门厅里除了彩色玻璃外,没有什么东西同一九四四年的那个夜晚一样。一件事情的开始谁也不会知道。萨拉曾经真的相信结局是在她看到我躺在门下面的躯体时开始的。她绝不会承认其实在那之前很久结局便已经开始了:因为这种或者那种并不充分的理由,我们彼此之间电话打得越来越少;由于意识到爱情行将结束的危险,我开始与她争吵。我们已经开始看到爱情以后的东西,但是只有我意识到我们是如何被逼到这一步的。如果那颗炸弹是早一年前落下的话,她是不会发那句誓言的。她会磨破指甲也要把我救出来。我们在走到人生尽头的时候,便会像美食家吃东西时要求有更复杂的调味汁一样,哄骗自己相信天主。我望着这间墙上刷着丑陋不堪的绿色油漆、像牢房一样空荡荡的门厅,心里想:她想要我有再活一次的机会,机会果然来了——它便是这个没有气味、一尘不染、囚徒般的空虚人生。我谴责她,就好像这种变化果真是她的祈祷所招致的一样:我到底惹你什么了,让你非判我活着不可?踩着楼梯上楼时,楼梯和扶手因为刚修好的缘故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她再也没有爬过这段新修好的楼梯。就连这座房屋的修理工作也成了遗忘过程的一部分。既然一切都在变化,那么人要记住什么就需要一位身处时间之外的天主。我究竟是仍在爱着呢,还是只在痛惜失去的爱情?
我走进自己的房间,写字台上放着萨拉写来一封的信。
她离世已有二十四个小时,昏迷的时间就更长,信穿过一片公共草坪怎么会用这么长时间?再一看,原来她把我的门牌号码写错了。旧时的怨恨重又一点点冒了出来。放在两年前的话,她是不会忘记我的门牌号码的。
一想到要看她写的东西,我就感到万分痛苦,以至于差点就要把信塞到煤气取暖炉里去,不过好奇心还是要比痛苦更强烈一些。信是用铅笔写的,我想这是因为她在床上写信的缘故。
“最亲爱的莫里斯,”她写道,“那天晚上你走后我就想给你写信,可是回到家后我觉得很不舒服,亨利又过于为我操心。我现在不打电话,而是给你写信。在电话上告诉你我不能同你一块儿出走,然后听到你的声音变得不对头,这会让我受不了的。我这么说是因为莫里斯,最亲爱的莫里斯,我将不和你一块儿出走。我爱你,但是我不能够再见你了。我不知道自己带着这样的痛苦和渴望到底怎么活下去。我一直在向天主祈祷,请他不要难为我,请他不要让我活着。亲爱的莫里斯,我同每个人一样,鱼和熊掌都想要。在你打来电话的两天前,我去找过一位神父,告诉他我想成为一个天主教徒。我对他说了自己发过的誓言,也说到了你。我说:其实我同亨利已经不再是夫妻了。我们不在一起睡觉——从和你在一块儿的头一年起就不再这样了。而且我们两人的关系其实也不能算是婚姻,我说,你不能把户籍登记处那里办的手续称作婚姻。我问他,我能不能成为一个天主教徒,同你结婚?我知道,你对参加一场礼拜仪式是不会介意的。每次向他提问时,我都抱着如此大的希望,就像打开一座新房子的百叶窗,去寻找外面的风景一样,可是每扇窗户外面对着的都只是一堵空墙。不,不,不,他说,我无法让你们结婚。他说,如果我想成为天主教徒的话,就不能再同你见面。我想,让他们都见鬼去吧,就走出了他的屋子。我砰的一声带上门,让他明白我对神父们的看法。我想,他们横在我们和天主之间,天主比他们还多一点仁慈。随后我便往教堂外面走,看到了他们放在那里的上面有殉难耶稣像的苦像十字架。我想,当然,他是有仁慈的,只是他的仁慈表现得十分古怪,有时候看起来倒像是在让人家吃苦头。莫里斯,我最亲爱的,我头痛得厉害,觉得像是快要死了。我希望自己的身体不要太结实。我不想活着而没有你,我知道有一天我会在公共草坪上碰到你,那时候我才不会在乎亨利、天主或者任何别的东西。但这有什么用呢,莫里斯?我相信有一位天主,我相信那一整套的花招,我没有什么不信的东西。如果他们把圣父、圣子、圣灵这三位一体给分成十二份的话,我也会相信的。如果他们找出材料来证明,说基督是彼拉多【61】为了帮助自己往上爬而杜撰出来的人物,我也一样会相信的。我染上了信仰,就像染上了病一样。过去我从未像爱你一样地爱过人,过去我也从未像现在一样地信仰过什么东西。我确信这一点。过去我从未确信过什么东西。当你满脸血迹地从门口进来时,我变得确信了,爽快并彻底地确信了,尽管当时自己还不知道这一点。我同信仰作斗争的时间比同爱情作斗争的时间要长,但现在我身上再也没有什么斗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