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第2/7页)

我问:“葬礼怎么办?”

“本德里克斯,我不知道都该做些什么。发生过一件让人十分不解的事情。她神志不清、说胡话的时候(当然这不能怪她),护士告诉我说,她不停地要求把神父找来。至少她在不停地说‘父啊,父啊’,而这不可能是指她自己的父亲,因为她从来就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当然啦,护士知道我们不是天主教徒。她很懂事,好言好语地把萨拉哄得平静下来。不过我还是很担忧,本德里克斯。”

我气狠狠地想:你其实可以饶了可怜的亨利。这么多年来没有你我们过得好好的,你干吗要像个没见过面的亲戚似的,忽然从地球的另一端跑来,硬是什么事情都要插上一杠子呢?

亨利说:“住在伦敦,再容易不过的就是火化,这是护士告诉我的。在这之前,我一直打算在戈尔德斯绿地【59】办这件事。殡仪馆给火葬场打了电话,他们可以把萨拉排在后天。”

“她当时神志不清,”我说,“你不必把她的话当真。”

“我在想,是不是该找个神父问问这件事情。有这么多的事她都不说,说不定她已经成了天主教徒我也不知道。近来她的行为十分反常。”

“噢,不,亨利,她同你我一样,什么也不信。”我想让她火化掉,我想能对天主说这句话:你要是有本事,就让这具躯体复活吧。我的嫉妒同亨利的嫉妒一样,并没有随着萨拉的死而告终。我觉得她好像还活着,正由一个比我更讨她喜欢的情人陪伴着。我多么希望能派帕基斯去追上她,斩断他们之间永恒的恋情。

“你很肯定吗?”

“很肯定,亨利。”我想自己得小心一点。我绝不能像理查德·斯迈思那样,我绝不能恨,因为我如果真的恨的话,就得要信,而一旦我信了,你同她岂不就大获成功了?说到复仇和妒嫉,它们就像是演戏:只不过是一些用来填满我大脑空间的东西,它们让我忘记她已经死了这个绝对不容置疑的事实。一周前,我只要对她说一句:“你还记得我们头一回在一起那次,我身上找不出一先令的硬币来往电表里投的事情吗?”我们两人的脑海里便都会浮现出那一幕场景。而现在那幕场景却只会在我自己的脑中出现了。她已经永远地失去了有关我们两人的所有记忆,而且她似乎还通过死亡偷走了我自己的一部分。我正在失去自我。记忆就像生了坏疽的肢体一样在脱落,这是我自己的死亡开始的第一个阶段。

“我讨厌祷告和掘墓人之类的忙乱,不过如果萨拉想要这样的话,我会试着安排的。”

“婚礼她是选择在户籍登记处【60】举行的,”我说,“葬礼她该不会希望在教堂里举行。”

“是啊,我想是这样吧?”

“婚姻登记和火化,”我说,“应该保持一致。”昏暗中,亨利抬起头来,瞪大眼睛使劲往我这边瞧,似乎不相信我话里的讥讽之意。

“这些都交给我来办吧。”我提议道,就像当初在这同一间屋子里,在同一个煤气取暖炉边,我曾经提议替他去见萨维奇先生一样。

“太谢谢你了,本德里克斯。”他边说边十分小心地把最后一点威士忌均匀地倒进了我俩的酒杯。

“已经半夜了,”我说,“如果能睡的话,你得睡一会儿。”

“医生给我留了些安眠药。”他话是这么说,但还是不想马上就自己一个人待着。我完全理解他的感觉,因为我在同萨拉一起度过一天之后,也会竭力把面对自己那间孤零零的屋子的时间往后拖的。

“我老是忘记她已经死了。”亨利说。在那糟糕的一九四五年的整整一年里,我也有过同样的体验。一觉醒来时,我会忘记我们的恋情已经完结;电话上可能传来任何人的声音,但就是不会有她的声音。那时候她就像现在一样,已经死了。今年有一个月或者两个月的时间里,一个鬼魂一直在用希望来使我痛苦,但是现在鬼魂已被驱走,痛苦很快就会结束。我会每天一点点地死去,但我是多么渴望能够留住痛苦。人只要在受苦,就还在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