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第19/55页)

接下来都是悲伤的、痛苦的回忆,我的黯淡的日子开始了。也许就是由于这个缘故,我的笔动得愈来愈慢,好像不高兴写下去似的。也许就是由于这个缘故,我才这样热衷于回忆我的幸福日子里我那平凡生活中的细枝末节。幸福的日子不长,紧跟着来的是苦难,沉重的苦难,天知道到什么时候才有尽头。

我的不幸是从波克罗夫斯基的病和死开始的。

我上面描写了过生日的情景,从那天起两个月之后,他病倒了。在这两个月里,他为谋个职业而到处奔波,因为他一直没有固定的职业。正像所有的肺痨病人一样,他到最后一分钟也还抱着活下去的希望。人家让他去当教师,可是他厌恶这个行业。由于身体有病,他又不可能在公家机关里工作。何况要等很长时间才能领到第一次薪俸。总之,波克罗夫斯基到处碰壁,他的脾气愈来愈坏。他的身体垮下来,他也不放在心上。秋天来了。每天他穿着一件单薄的大衣出门,东奔西走,苦苦哀求人家,想找到一个职业。他内心非常痛苦。他常常淋雨,浑身湿透,最后终于病倒了,从此再也没有起床……他死在深秋,在十月末梢。

在他整个生病期间,我几乎没有离开过他的房间。我照料他,服侍他。我常常整夜不睡觉。他难得有神志清醒的时候,老是说梦话,天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说到他的职务,说到他的书,说到我,说到父亲……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他的许多情况,这些情况过去我是不知道的,甚至是料想不到的。在他刚生病的那段时期,我们屋里的人都奇怪地瞧着我,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连连摇头。但是我理直气壮地朝他们看,他们也就不再责备我同情波克罗夫斯基了,至少妈妈是这样。

有时候波克罗夫斯基认出我来,然而这是难得的事。他几乎一直处在昏迷状态之中。有时候他整夜好像在跟什么人讲话,讲一些含含混混、莫名其妙的话,他那嘶哑的声音在他的窄小的房间里引起低沉的回声,像在坟墓里一般,那时候我真害怕极了。特别是在临终的那天夜里,他像是发狂了。他太痛苦,太难过了。他的一声声呻吟,撕裂着我的心。屋里的人都有点儿惊慌。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老是在祷告,求上帝让他早点断气。请来了医生。医生说病人肯定挨不过第二天早晨。

老波克罗夫斯基整夜睡在走廊里,就在儿子房门口,在地上铺一条草席。他时不时走进房间里来,他那副模样儿真可怕。他受到沉重的打击,悲痛万分,简直失魂落魄了。他非常害怕,脑袋老是摇晃着。他浑身发抖,只顾悄声儿自言自语,不知嘀咕些什么。我看他悲痛得快要发疯了。

天快亮的时候,老头儿精神上受尽折磨,实在精疲力竭,便倒在草席上呼呼地睡着了。八点钟,儿子快要咽气,我叫醒了父亲。这当儿波克罗夫斯基神志非常清醒,跟我们大家告别。真是怪事!我哭不出,但是我的心碎了。

但是最折磨我、使我痛苦到极点的是他的临终时刻。他老是用他那转动不灵的舌头说话,一个劲儿地要求着什么,然而我一点听不懂他说的话。我心如刀割!他有整整一小时焦躁不安,总有什么事放不下,尽力用一双冰凉的手做出某种手势,然后又用嘶哑的低沉的嗓音苦苦央求着,但是他说出来的只是一些连贯不起来的声音,我又一点听不懂他的话。我把屋里的人都带到他面前,给他水喝,但是他始终愁苦地摇着头。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他要什么。他要我撩起窗帘,打开百叶窗。他大概想最后一次瞧一瞧白天,瞧一瞧人世间,瞧一瞧太阳。我急忙拉开窗帘,但是这一天清晨又黯淡又凄凉,正像可怜的、临死的人渐渐熄灭的生命。太阳没有出来。雾霭遮住了天空,天色雨蒙蒙,阴沉而凄凉。细雨叩打着玻璃窗,一道道冰冷的肮脏的水流淌着。一片昏暗。微弱的晨光透进房间里来,勉强跟圣像前神灯的摇曳的灯光交相辉映。临终的人无限悲戚地瞧了我一眼,摇摇头。过一会,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