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第4/9页)

我内心与其说失落,不如说感到沉甸甸的。我小声地唱起歌,想以此鼓励自己,这一来,我自己的声音竟宛如从立体声耳机直接传入耳中一般,在梦中大声地回响、萦绕。那种感觉讨厌极了,我蹲在了院子里。空气寒冷而凝重,夜似乎远比往常黑暗。我撒腿奔跑,想要逃离这地方,一回神,人站在裕志家门口。我喊了喊裕志的名字,没人回应,一股血腥味却扑鼻而来。没错,那是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梦中,唯有那股味道,清清楚楚地烙在我脑子里。房子里头一片漆黑,感觉有些发潮,我赤脚走了进去。我是鼓足勇气走进去的。尽管屋里的模样和我印象中的裕志家根本不一样,但我还是继续往前走。眼前总之是漆黑一片。走廊上不知为何到处有水潭,因为黑,也不知道水的颜色是红的还是透明的。我心情很不好,只想快点见到裕志。哪里也不像有人的样子。然而当我推开一个陌生房间的门一看,却发现里面一张椅子上挂着裕志常穿的茄克。凡事一板一眼的裕志怎么会将衣服这样随随便便扔着不管呢?奇怪。我心中纳闷。

平常,一见到我把脱下的衣服随意乱扔,裕志便会很不高兴地帮我拾起来挂在衣架上,或者叠好,想到这,我心里暖融融的。接着猛然惊觉,回想起那种不高兴的面孔竟让我顿生暖意,这说明此刻我和裕志之间产生了极大的距离。就像每当想起那些死去的人,连不愉快的回忆也能使我们产生温暖的感觉一样。于是,我上前去触摸裕志的茄克,去闻上面的味道,就在这时,我倏地明白裕志已经死了。裕志在某个很远的地方,满身血污、支离破碎地死了,因此,这个家里充满了血腥味。裕志的茄克将这一切告诉了我。我坐在地板上,闭上眼久久地深深地吸着裕志的气味,只想把那血腥味冲掉。我相信,即使遭遇事故或其他不测使我们永别,我和裕志之间也决不会有任何改变,我们之间类似爱的、类似羁绊和约定和身为人类的尊严的东西,是不会改变的。可是我知道,这样的死法却是让裕志的灵魂本身绝对远离我而去的一种死法;我知道,裕志支离破碎了,他惨遭羞辱之后消失了,作为“裕志”留下的只有这件茄克。

从那梦中醒来后,我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推醒裕志,问他有没有吸毒。也不管他烦不烦,告诉他不要去美国,也不要同他父亲派来的人见面,因为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裕志敷衍地应了声“知道了,我不去”,又睡了过去。

我还是忐忑不安,睡不着,觉得这世上的阴暗力量将会透过窗子再次进入梦中,渗透进我的细胞。但是裕志的鼻息拯救了我。我感到,即使裕志蔑视我,骂我,喜欢上别人离我而去,也比不上刚才的梦境那样让我心痛。那种将一个人降生尘世的意义本身放入搅拌机搅得粉碎、形迹不留的死法,假如是自然之力所为,那也能叫人死心断念。但最怕就是想到自己明明能够制止却没去制止……不知怎的,我感到那种可能性已经渗透到现实当中来了,我怕得不行。我确信,裕志父亲信奉的宗教是邪恶的,他们肯定在进行一些恐怖的活动。冥冥中有什么在这样告诉我。我不知所措,害怕得浑身发抖。

幸好裕志像个傻瓜似的用力地一呼一吸,拉住了我,使我免于被那什么拽了去。我此刻就在他身边,什么事也没发生,我不会再回到那梦里,我不用再置身那种凄惨的地方——意识到这些,我终于安然入眠。我确切地知道,在这世上是有那样死寂、酷热、阴暗的地方存在,杀人、看人肉、摸人血,不对这些行为感到厌恶的思想,是以同等比重存在于每个人心中的。正因为知道有这样的地方存在,我才能极其平常地坚持着不曾身临其境。但假如谁受了那世界的诱惑,我却无法阻止他。在那个阴暗的世界里,人与人是单纯的同类关系,感情不会产生深刻的碰撞与交流,唯有力量和孤独决定人们的行动。即便如此,那也是与我们生活其中的现实世界相匹敌的、一个真实的世界。我不愿让裕志去那里,因为他自出生之日起便一直像呼吸空气一样,被迫体味着已被稀释成几千分之一的那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