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六个瞬间之六:大团圆与死(第2/2页)
在有关《阿Q正传》的研究中,这段描写经常引起疑问。现实主义者会追问:一个农民会有这样复杂的关于眼睛、狼、被吃的恐怖等等感觉吗?现代主义者则强调这类描写与西方现代主义小说的相似性。这是意识流的手法还是心理分析的片段?唐弢先生后来在一篇文章里面提到一位捷克学者的疑问,“她那时翻译了《阿Q正传》,认为这不是现实主义的方法,雇农阿Q不应有这样的感情。”唐弢引用了鲁迅在《集外集·〈穷人〉小引》中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以完全的写实主义在人中间发现人”的说法,认为鲁迅小说中的这类描写“大概也是对完全的现实主义,或者说从高的意义上的现实主义的一种追求与努力吧。”[4]张旭东在他的文章中则把《阿Q正传》的寓意结构解释为现代主义。[5]现实主义还是现代主义,这类名词的辩论也许没有多少重要性,鲁迅的写实性的描写常常包含寓意的结构,通过高度的修辞技巧和暗示的手法,主观与客观、写实与象征、白描与寓意、外在与心理高度融合在一起,从任何一个方面去把握都有理由,又都不全面。关键在于如何把握鲁迅在文本里所阐发的思想。
鲁迅对阿Q生命中的这些隐秘瞬间的描写,是对“精神胜利法”失效的可能性的发掘;他对本能、直觉的观察,也是对于超越外界注视的目光是否能够产生新的意识的探索。失败感、无所适从、无聊、恐惧和自我的片刻丧失,在这里也都可以帮助我们理解阿Q是否会成为革命党这一问题。鲁迅对于革命的描述,革命和不准革命,造反的本能与只要有革命就会有阿Q这样的革命党的暗示,都在这样的细节和叙述里找到了根据。《阿Q正传》中的六个瞬间,也是阿Q“觉醒”的契机,每次都只持续了几秒钟甚至几分秒,就随风而逝了。但这几秒钟为什么能够发生,它们蕴含着什么样的可能性?它们的瞬间呈现与迅速地被压抑,道理在哪儿?这些瞬间溢出了小序中提示的圣人的秩序。在理解了这些瞬间之后,我们重读小说的小序,以及作者关于阿Q不能入传的四个理由,对于这篇小说就会产生新的理解。这是一个开放的经典,与其说《阿Q正传》创造了一个精神胜利法的典型,不如说提示了突破精神胜利法的契机。这些契机正是无数中国人最终会参与到革命中来的预言——参与到革命中来也可能死于革命,但革命创造的变动却是阿Q生命中的那些瞬间发生质变的客观契机——正是这些卑微的瞬间,将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的阿Q镌刻在空洞的深处,就像寄居于我们身体中的“鬼”一样,难以驱除。
这是曾经存活的生命的痕迹。
[1] 鲁迅:《阿Q正传》,《鲁迅全集》第1卷,第547页。
[2] 1925年5月,执政府为对付游行学生而架起机关枪,鲁迅由此想到《阿Q正传》中的这段描写。有人批评他的这段描写“太远于事理”,他回答说:“但阿Q的事件却大得多了,他确曾上城偷过东西,未庄也确已出了抢案。那时又还是民国元年,那些官吏,办事自然比现在更离奇。先生!你想:这是十三年前的事呵。那时的事,我以为即使在《阿Q正传》中再给添上一混成旅和八尊过山炮,也不至于‘言过其实’的罢。”《华盖集·忽然想到之九》,《鲁迅全集》第3卷,第67页。
[3] 鲁迅:《阿Q正传》,《鲁迅全集》,第551—552页。
[4] 唐弢:《论鲁迅小说的现实主义——纪念鲁迅诞辰一百周年》,《鲁迅的美学思想》,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14—115页。
[5] 张旭东:《中国现代主义起源的“名”“言”之辩:重读〈阿Q正传〉》,《鲁迅研究月刊》2009年第一期,第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