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第3/3页)

那漫长的一夜,呃,正确地说应该是短暂的一夜,毕竟当时已经很接近夏至。那短暂的一夜里,狄更斯的家人、毕尔德和我弟弟轮流握住狄更斯的手,并且在他脚底放置温热的砖块。

“虽然午夜刚到,”我弟弟后来告诉我,“狄更斯的手脚却都已经冰冷得像死人的四肢。”

隔天大清早,狄更斯的儿子拍电报找来伦敦更有名的医生罗素·雷诺兹。雷诺兹看到“狄更斯”这个姓氏,连忙搭最早的快车离开伦敦,在旭日晨光中抵达盖德山庄。可是雷诺兹的诊断跟史帝尔与毕尔德如出一辙:狄更斯瘫痪大规模发作,已经回天乏术。

凯蒂被派到伦敦向她母亲通报消息,让她做好心理准备迎接坏消息。跟我谈过话的人都没有留意到或提及凯瑟琳·狄更斯——跟狄更斯结发二十二年、被逐出家门的妻子,也是他十个孩子的母亲——的反应。我很确定狄更斯自己既不在乎也不会过问。

爱伦·特南中午刚过就到了,差不多是凯蒂回到家的时间。

那年春天稍早,我利用狄更斯朗读会空当到盖德山庄看他,他带我参观他新建的温室,温室门通往用餐室。他告诉我温室可以把阳光和月光引进原本相当阴暗的房间,而且可以让整个屋子充满他最喜欢的花朵的综合香气。当他像个跟朋友分享新玩具的孩子,欢欣雀跃地炫耀时,你会觉得香气好像才是他的重点。当然,盖德山庄无所不在的艳红天竺葵(只要是开花季节,他朗读时都会在胸前别上一朵)花朵本身没有真正的香气,但是它的叶和茎会散发一股泥土与麝香味,就跟蓝色翠蝶花的茎一样。6月9日天气温和晴朗,盖德山庄所有窗户都敞开来,仿佛要释放仍然困在用餐室沙发上那具无用躯体里的灵魂,用餐室另一边的门也开向温室里的翠绿植物与鲜红花朵。

可是那天空气里最浓郁的气味是紫丁香。如果那天狄更斯还有意识,忙着谋杀艾德温·祖德,肯定会对那股花香有所评论。事实上,那天他儿子查理大部分时间都跟妹妹凯蒂坐在门外台阶上,那里的紫丁香气味更强烈,往后的日子里他再也没办法靠近那种花。

那天下午到傍晚,狄更斯仿佛大口吸着他儿子后半生会讨厌的香气。他的呼吸愈来愈大声,也愈来愈不规则。公路——车辆熙来攘往,对那户恬静好人家里上演的戏码毫无所知——对面那两棵雪松的树影落在小屋上。那天小屋里的纸页没有留下任何字迹,往后永远也不会再有。

在主屋里,爱伦·特南拉起狄更斯的手时,屋里好像没有人起反感。到了六点左右,狄更斯的气息变弱。叫人难为情的是——至少我会这么觉得(如果我在场),昏迷中的狄更斯开始发出呜咽的声音。他仍然闭着眼睛,没有响应爱伦期待又绝望的抓握。大约六点十分,他右眼涌出一颗泪水,滚落脸颊。

然后他走了。

查尔斯·狄更斯死了。

我的朋友兼仇敌兼对手兼合作伙伴,我的良师兼恶魔整整活了五十八岁四个月又两天。

当然,那也是斯泰普尔赫斯特火车事故与他初见祖德的第五周年,时间误差不到一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