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第2/8页)

终将一死的狄更斯是不是借此发表声明,告诉外界他如何看待毕尔德与其他医生做出的瘫痪或死亡等危险诊断?

或者他脑子里的甲虫终于把他逼疯了?

那天晚上,狄更斯带着费尔兹、酒意未退的艾丁格和完全清醒的多尔毕深入伦敦大烤炉,女士们和其他宾客都留在旅馆,没有跟去。我却跟去了。他们走下出租马车以后,我偷偷摸摸地步行跟随。他们在瑞特克里夫公路旁的警局短暂停留,去接一位将要充当他们当晚保镖的警探。我不需要这样的保镖:黑彻利探员的手枪就在我夏季披风大衣的超大口袋里。

我曾经有两年时间在黑彻利陪同下定期穿梭这个区域,所以那些看在土生土长的波士顿人费尔兹眼中想必充满异国氛围,甚至触目惊心的街道,在我眼中却十分熟悉,几乎有点儿舒适自在。

只是几乎。

大雷雨在酝酿中,闪电在窄巷上方倾斜的人字形屋顶乍隐乍现。雷声轰隆作响,像被围困城市周遭持续开火的大炮,但雨就是下不来。天气只是愈来愈闷热,愈来愈阴暗。整个伦敦城都绷紧了神经,可是,在这个属于绝望穷人的脓疡坑洞,这个弃妇、孤儿、中国人、东印度水手和印度教恶棍、弃船而逃的德籍与美籍杀人犯水手杂处的噩梦市场,空气中充盈一股疯狂,几乎就像在歪斜的风向计周遭玩耍,也在铁缆线之间跃动的蓝色电光一样清晰可见,而那一根根铁缆线有如锈蚀的系船绳,从早已忘却如何自行矗立的建筑物上延伸下来。

狄更斯和那位警探带领那两个美国人和多尔毕参观的路线,跟许久以前菲尔德探长和黑彻利带着我和狄更斯参观的地点大致相同,都是伦敦最赤贫的贫民窟:白教堂区、沙德韦尔、沃平和蓝门绿地的新庭区。廉价房舍外有醉茫茫的母亲麻木无知地抱着肮脏的小婴儿(我在阴暗的远处看见狄更斯从某个母亲怀里抢下一个婴儿,亲自把孩子抱进廉价房舍里);挤满恶煞与迷途孩童的临时拘留所;几十个几百个伦敦边缘人依偎在廉价的出租地下室里,睡在脏污的干草上,空气中弥漫着泰晤士河沼气般的恶臭。在这个炎热夜晚,岸边的泥浆似乎完全由马粪、猫内脏、鸡下水、死狗、死猫和偶或一见的猪尸或马尸以及好几英亩又好几英亩的人类粪便组成。街上到处都是携带刀械四处闲逛的男人,还有更多携带病菌、更危险的女人。

这是狄更斯最爱的巴比伦,他自己的大烤炉。

在他某一本较为平庸的小说(我记得是那本叫作“小杜丽”的败笔)里,狄更斯把在柯芬园拱门底下奔跑逃窜的流浪儿比拟为老鼠,还提出警告说,这些老鼠持续啮咬刻意忽视他们的伦敦与社会根基,总有一天会“拖垮整个大英帝国”。他的愤慨跃然纸上,一如他的慈悲。6月9日这个夜晚,我在半个街区外用我的小望远镜眺望,看见狄更斯拉起一名看似穿着破布条、浑身疥癣的肮脏孩童。费尔兹和多尔毕似乎都在揩眼睛,只有艾丁格用醉酒插画家的漠然眼神旁观着。

由于时值夏天——或者闷热如夏天,那些出租公寓都大门敞开,窗子也往上推,成群结队的男人或女人走出来,聚在脏乱的庭院或同样脏乱的街道上。这天不是周末,可那些男人绝大多数都喝醉了,女人也不遑多让。有好几回人群蹒跚靠近狄更斯一行人,等随行警探用牛眼提灯的亮光照射他们,并且秀出他的警棍和制服,那些人连忙退开。

我开始担心自己的安危。尽管我的廉价披风和宽边帽掩饰了我的特征,让我得以融入大多数群众,却仍然有几个男人注意到我,跟了上来,醉醺醺地吆喝着要我请他们喝杯酒。我快步跟上狄更斯一行人的脚步。他们多半走在光线最充足的街道中央,我却躲躲藏藏地潜行在门廊、破烂遮雨篷与倾斜建筑物下最阴暗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