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第3/5页)

我们这一小群人坐在作家包厢里。当然不包括费克特,他已经匆匆赶到后台化妆兼呕吐,准备粉墨登场。大家都知道他由于健康日趋恶化,可能下个月起就不会继续在英国演出坏蛋欧宾莱泽。过去五个月以来,我尽管病痛缠身,仍然来过这个包厢无数次。但这是狄更斯第一次到场观看这出他参与了初期改编工作的戏,理所当然地,帘幕拉开之前他接受全场观众起立鼓掌致敬。这点我早料想到了,因此心情丝毫不受影响。

不。给我不平凡体验的是那场戏。包括排演在内,《禁止通行》整部戏我已经看过至少三十遍。我背得出每一句台词和历次改写的台词。我能预测每一次进场、出场的时间,误差不到一秒。

可是这天晚上我好像第一次看这出戏。

亲爱的读者,坦白说那好像某一只眼睛第一次观赏这出戏。经常困扰我的头痛一如往常进驻我右眼内侧,疼痛程度无比强烈,我几乎以为我的眼球后侧会嘶嘶作响,就像酒吧男侍往一整壶好酒里投入烧得炽热的温酒棒发出的声音。我也感觉得到甲虫在那里。有时候我觉得它向前钻只是为了从我的眼睛往外探视。

就这样,我坐在那里,先用右手撑着太阳穴,而后换左手,偷偷地先遮住左眼,再蒙住右眼。仿佛第一次观赏这出我自己改编,又看过无数次的戏。

我马上看出来,尽管那些轻信的观众明显怜悯之心油然而生,但弃婴在孤儿院里被调换的那一幕根本就是鬼扯,毫无感染力。虽然当初构思这段乏味情节的时候,狄更斯提供不少意见,但这完全无助于减轻我的懊恼。

华特·怀尔汀的死(一则因为心碎;二则因为得知自己无意中冒用了另一个人的姓名与财富,深感愧疚)照样惹得观众痛哭流涕,我却看得很想吐。无聊透顶,根本是胡诌。我不禁纳闷儿,有哪个正经严肃的剧作家会编出这种桥段?

此时费克特装扮成坏蛋欧宾莱泽的模样,在舞台上目空一切地来回走动。多么荒谬的角色,多么荒谬的演出。

我还记得曾经翻出小说版《禁止通行》里的一段关键性文字给费克特看,帮助他理解他的角色的潜藏动机与心理特质,如今我悲叹地回想起那些文字:

欧宾莱泽最主要的特质在于,他的双眼会被一层无名薄膜覆盖,显然他自己蓄意为之。这不但彻底遮住他那双泄露真相的双眼,也遮住他整张脸,除了专注,不流露出任何其他表情。这并不代表他会把注意力放在跟他对谈的人身上,或周遭任何声响与事物上。相反地,那只是他对自己脑海中一切思绪,以及他知道或怀疑别人心里隐藏的念头的全面关注。

我仍然记得将近一年前写下这段文字的情景,也记得当时特别为自己有能力描写反派角色如此复杂的心理与行为特质感到沾沾自喜。当时我认为我在传达个人观点,告诉大家我如何看待周遭这个执意破坏我的计划与抱负的虚伪世界。

现在我发现,这些直接从《禁止通行》原著小说摘录下来的文字,这些所谓的欧宾莱泽角色的关键性文字,原来平淡无奇。平淡、愚蠢又空洞。费克特运用这些文字赋予他的角色一种鬼鬼祟祟的狡猾步态与神情,外加狂躁的瞪视(多半时候投向虚无),如今在我看来都不是精明反派人物的特征,而是头部受过严重脑震荡的乡下白痴。

观众爱死了。

再来是我们的新主角乔治·凡戴尔,他在原本的主角华特·怀尔汀死于无端的罪疚感之后接替主角位置。今晚我看出凡戴尔比那个鬼鬼祟祟、嘻嘻窃笑、眼珠子像白痴般骨碌碌转动的欧宾莱泽更愚蠢。三岁小孩都能看得出来欧宾莱泽没完没了的操控与谎言,但当晚戏院里几百名观众竟然接受我们的可笑假设,认定凡戴尔是个善良又毫无心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