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Old Prisoner /老囚(第4/7页)

“下午三点,西北风紧了。罗桥不知从哪里弄到一小碗青稞粒,把它炒了,跑到岗楼下去吃。哨兵在两层楼高的岗楼上冻得要哭了,看见罗桥吃热呼呼的炒青稞羡慕得骂娘,让罗桥请他吃两口。罗桥爬到岗楼上,跟哨兵又打又闹地抢吃青稞。那里头的人,管教也好,当兵的也好,都不防备罗桥。有的兵上厕所忘了带草纸都会叫罗桥去取纸。有些兵怕站夜岗冻死,也让罗桥顶过岗。罗桥也不想跑,要想跑他一百回也跑了。趁哨兵和罗桥耍闹,我不紧不慢走出了岗楼下的大门。走得慌头慌脑就是混得过哨兵,其他人也会怀疑。

“大门外是一大片开阔地,寸草不生,生了草都烧掉,这样有只老鼠跑过都逃不出哨兵的眼。那片地起码有一平方里,哨兵这时要对准我开枪他打起来才舒服,一点障碍都没有。”

我插嘴:“一里路就是跑也要好几分钟吧?”

“敢跑?一跑你就讲不清了。”姥爷说,“一跑肯定枪子先喊住你!”他长而狠地吸一口烟。姥爷吸烟总是很馋的样子。“眼看着就要走出那块地进向日葵田了。一进那里就好得多。砍下的葵花秆子给捆成一人多粗的垛子,一垛一垛竖在那里。要是哨兵不开口枪先开,那些葵花秆子能障碍一下枪子。还差一两百步,岗楼上出来一声:‘站住!’我装不知他在喊谁,还直往前走。哨兵又喊:‘你站不站住?!’我听见枪保险给打开了。我什么都听得见,连罗桥吸鼻涕都听得见。我站下来,转回头,还是不紧不慢,我说:‘你叫我?’哨兵说:‘你回来!’他枪口正对我眉心,我脑门子涨得慌。哨兵喊:‘想逃跑啊?!’我不搭腔,转身就往葵花田走。我都不晓得自己怎么有那么大胆子,一下子不会害怕了,什么都不怕了。我就去看一下我女儿,回头他们怎么惩治我都随他们。哨兵嗓子都喊碎了:‘我开枪啦!’枪还真开了,打得我脚边的雪直开花,蹿烟子。我还是那个步子,坦坦荡荡地走。打死就打死,我就不再受冻受饿了,也止住我牙疼了。

“枪声把警卫兵都召来了。不少犯人也挤在大门里头,看看谁给毙掉了今晚省出个馍来。我还是走我的。现在是十几条枪在我脊梁上比画;十几颗枪子随时会把我钉到地上。我反正就是想看看我女儿,我就一个女儿。真给他们毙掉我也就不必想女儿想这么苦了。

“这时候我听见王管教的嗓音,喊他们不要开枪,说:‘你姥姥的那个样子像逃跑的?!’他又喊我:‘贺智渠你姥姥的,站好了给他们看看,你那三根老丝瓜筋挑个头逃不逃得动!’我转过身子,脸迎枪口。我看见王管教的小个子蹿个老高,要那些枪放下。他对我说:‘贺智渠你这十几年的一干一稀白吃了——招呼也不给门岗一个!’他转向警卫兵说:‘就派他去趟中队,我派的!’我看他直朝我挥手,就几步跨进了葵花田。那些兵都还没回过神来,在那里干瞪眼。王管教还得慢慢帮我开脱。他肯定把那支金笔拿给内行看过——犯人里头什么专家都有,那人估的价肯定超出他那点小贪图了。再说他也不愿意他管辖内的人挨枪,账多少要算到他头上。”

我说:“他还不算太王八蛋。”

姥爷说:“就算好人啦。那种人,报德报怨都快。”

妈在客厅喊:“余晓浩!”

弟弟在自己卧室回喊:“干吗?”

“我叫个人都叫不动?!”妈在原地嚷道,“余水宽,叫你儿子!”

“余晓浩!”爸的声音出动了,人却仍在他自己书房。弟弟不出声,爸又朝我出动:“余晓穗!余晓穗我命令你去一趟收发室,拿今天的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