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otang River /倒淌河(第14/31页)
他半夜爬起来,跑进老坟地。那坟地老得不能再老,千百年鬼魂云集,并不缺少我爹这个活鬼。他在那被盗过的墓道里用手电东照西照,完全不是白天教书那副没精打采的样儿。我毛骨悚然地跟了他一夜,这才明白他为什么爱上这块贫瘠得可怕的土地。
在我动身进城到发电厂当学徒之前,我向全家揭露了他的勾当。我说,看看他那双手吧,十个指甲全风化剥蚀了。这一点,就能证明我没撒谎。
即便他活着,又怎样?他胆敢对我的个人生活发言吗?我从窗口看见明丽穿过马路,一个素淡姣好的影子。我倒要看看,岁月怎样在这个美妙的容颜上步步紧逼,以致最后收回它曾赋予她的美丽。我等着这一天,她老得难看了,虚肿的脸,再也无法像现在这样居高临下地来怜悯我这条糙汉子。到那时,她跟阿尕并排搁着,她不会再占着绝对优势了。走着瞧,你,使劲挺着你的胸脯吧,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发现它们空瘪了。那时,我再提起我跟阿尕的事,你就没资格再做这副要呕的表情了。
她知道自己现在不比从前了。从前是没一点看头。不知从哪天起,她身上有了种酵素,不然,到这个夏天,她怎么会被自己的样子吓一跳呢?她脱下厚袍子,看见两只乳房倔强地向前挺着;小腹不再凹陷于两胯间的深谷,而是刚从海底世界诞生,新鲜而年轻,圆溜溜鼓着,在与胸部相接的地方,显出两道浅浅的皱褶。大约她的身体被男孩子们偷看过,他们开始对她着迷。托雷和尼巴它两个坏透的东西,竟半蹲着撅着屁股跟她跑。“阿尕小阿妈,”他们喊,“小阿妈小阿妈,喂我们喝点奶呀。”她把托雷揪住,一左一右总打了有十几个耳光,尼巴它溜了。
入春开始就有了一个接一个的节日,无非是跑马和跳舞。夜里,点一堆火,男男女女围成圈。秃姑娘戴起面具,在人群里横穿竖穿。她年轻时浪荡得有名,能在一个木酒桶上跳着转圈圈。她的舞不是随便跳跳的,每跳一次,阿尕发现家里就会多几样贵重东西。有时是一只手镯或一串珊瑚珠,有时是一两个镶银小碗或精致腰刀。她边跳边偷,谁都了解她这非凡的本领,却没人防得住她。她不光利用舞蹈行窃,还能干别的。哪个女人若得罪过她,她跳着跳着便猝不及防一伸手,那脸蛋就会被抓花。往往是一场舞跳下来,她报了仇又发了财。没人敢惹她,因为她是个“底罗克”[7]。据她自己说她几经轮回转世,清清楚楚记得上几辈子的经历。她会讲多种语言正是她活过几世的证明。
老太婆跳了一圈,找到阿尕,对她悄声说:“去找托雷,不要尼巴它,托雷是个真正的棒男人。”不等阿尕明白她的意思,她又怪模怪样地跳远了。
为了那张照片,阿尕和我闹翻了脸。之后这一年,我们保持着不即不离的关系。只是逢当地大年节,她必客客气气请我到她家吃顿奶豆腐之类。有时我也拿拿架子,表示城里人不是什么东西都吃得惯的。见我这样,她很识相很体谅地笑笑,就走了,把我留在那间冷清的黑屋里,反省文明人的虚伪。在那地方待了几年,还讲得清你吃惯什么吃不惯什么吗?我惧怕她将我拖进她的生活环境,但我明白,若不那样,我会活不下来。这地方一草一木无不在生存大背景认可下得到苟活。
只有一次我爽快地跑到她那去了。大概实在耐不住寂寞或提不起虚劲独自糊口。她家的冬屋和别家没什么区别,好像更小更黑。我很爱听秃姑娘谈天说地,胡扯八道。老婆子总是用骨制的大针,缝补夏日的帐篷,一边说些怪诞不经的事。从她那里我了解到“底罗克”一词来自藏语,而她常挂在嘴边的“阿寅勒”[8]却来自蒙语。她爱把几种语言混着讲,你听得越糊涂,她越得意。最让我吃惊的是,她偶尔会哼出几句阿宫腔[9],并且是很旧的腔调,完全用闭口的鼻音和喉音唱。这让我想起人们对她的传说:有次她哭闹抱怨,说千里之外有人想害她,整得她夜夜冰冷犹如泡在水里。终于,她说服一个人为她跑到内地,果然那地方在开渠,水冲了一座老坟,坟里是个死在多年前的女人。难道我信?我自然不如这里的人天真。但从此,我对鬼老婆子的经历,再不敢等闲看了。她说着说着便在我手心里画一个莫名其妙的图案,我奇怪她什么时候把我的手抓了去。趁阿尕背身取酥油炸果时,老太婆对我飞了一下秃光的眉毛说,阿尕这女子也不凡,死过一次又复活的。我嘿嘿打诨的同时,意识到她并非无端在我手掌上画,她反复画的,是古老苯教中象征永恒的“卐”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