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论的宿命之争(第9/13页)
如果袁了凡当时也在场的话,孔子一定会对他说:“如果你觉得修桥补路是对的,那你就尽管去做,不要在意什么‘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只要一心去做善事就好,不要一门心思算计自己做善事会有什么善报;就算没有善报,只有困厄,你也不应该因此就不做善事。”
《聊斋志异》有一则故事,叫作《考城隍》,是说秀才宋焘卧病在床,一夜神游地府,被十几位官员出题考试。试题是“一人二人,有心无心”,宋焘的答卷里有一句话很受主考官们的欣赏,于是主考官们要安排他去做城隍,那句话非常著名,叫作“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这就是说,如果一个人出于某种目的去做善事,就算做了善事也不应该给他赏赐;一个人如果犯了无心之失,因为不是故意的,也就不必处罚他。
如果袁了凡死后,魂魄到了宋焘城隍的治下,在功过格里积累了半生的善行可能都会被一笔勾销。袁了凡也许欲哭无泪,但王夫之一定会鼓掌称快的。这种道德标准告诉我们,善行只能是目的,不能是手段,如果你把行善当成达到某种目的的手段,那么你所做的善行也就不成其为善行了,既然不成其为善行,那么你的目的当然也就达不到了。是的,在城隍的眼里,袁了凡根本就没做过一件善事。
按照这样的善恶标准,袁了凡根本就算不上一个好人,只是一个小心谨慎、兢兢业业的生意人罢了。但是,如果我们采信《了凡四训》的话,袁了凡的生意经当真信实可靠,他以亲身经历结结实实地驳倒了城隍宋焘的裁断原则。
看来我们只能在宋焘和袁了凡之间选择一边,我相信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后者的。倒不是说宋焘的意见不对,只是这个道德标杆实在太高,除了像王夫之那样的一代宗师,还有几个人能摸得到呢?按照世道人心的一般规律,摸不到的标杆一定就是放错的标杆——人的心理调节能力一直是很强的。
今天赞同宋焘的人越来越少了,人们开始呼唤信仰,爱说“敬畏”这个词。周国平在《各自的朝圣路》里有这样一段话:
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信神,有的人不信,由此而区分为有神论者和无神论者,宗教徒和俗人。不过,这个区分并非很重要。还有一个比这重要得多的区分,便是有的人相信神圣,有的人不相信,人由此而分出了高尚和卑鄙。
一个人可以不信神,但不可以不相信神圣。是否相信上帝、佛、真主或别的什么主宰宇宙的神秘力量,往往取决于个人所隶属的民族传统、文化背景和个人的特殊经历,甚至取决于个人的某种神秘体验,这是勉强不得的。一个没有这些宗教信仰的人,仍然可以是一个善良的人。然而,倘若不相信人世间有任何神圣价值,百无禁忌,为所欲为,这样的人就与禽兽无异了。
相信神圣的人有所敬畏。在他心目中,总有一些东西属于做人的根本,是亵渎不得的。他并不是害怕受到惩罚,而是不肯丧失基本的人格。不论他对人生怎样充满着欲求,他始终明白,一旦人格扫地,他在自己面前也失去了做人的自信和尊严,那么,一切欲求的满足都不能挽救他的人生的彻底失败。(周国平著:《各自的朝圣路》,北岳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30页)
世人并不能一分为二地分成有神论者和无神论者,还有怀疑论者和不可知论者;恐怕同样也不能一分为二地分成相信神圣的人和不相信神圣的人,我的朋友夏天天就是一个例子。他说他既不知道神佛到底存不存在,也不确信究竟有什么东西是神圣的或者干脆就没有神圣的东西,但他从来不会百无禁忌、为所欲为,恰恰相反,他是我的所有朋友中最善良、最会为别人着想的一个。他从不会伤害别人哪怕一点点,他说只要一想到自己的某个举动会伤害到谁,他就会比自己受到伤害还要难过。所以他这一辈子总是亏自己吃,便宜被别人占。不知多少人劝过他要世故一点,要狠一点,但他做不到,而且始终不愿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