励志书的诡计和学术书的情感(第4/13页)

等到了唐朝,大儒韩愈写了一篇著名的文章《原道》,提出了儒家有一个“道统”,传到孟子的时候就中断了,而接续孟子的人会不会出现呢?已经出现了,韩愈自信满满地说,这个人就是他韩愈自己。

这样的人,出现在书里会让我们觉得伟大,若是出现在现实生活中,一定很难相处。

7.

一个人如果使命感超强并且自信爆棚的话,一定会唯我独尊,容不得不同意见。孟子就说过应该把杨朱、墨翟的异端邪说彻底剿灭,让天下人心归于正道。这个正道,当然就是孟子自己的道,在那个百家争鸣的时代,儒家系统以外的学者们可不会赞同这样的论调。

同样,韩愈也以铁肩担道义的精神力图扫荡佛教和道家学说。天下应当定于一尊,人心也应当定于唯一的正道。如果你掌握了终极真理,当然不会认为这样做会有任何不妥。我们今天总是宣扬儒家的仁爱精神与和平主义,其实儒家明明也有这富于攻击性的一面。

如果他们没有那么大的自信,仅仅认为自家的理论只是百家之一,只是一种“学说”,而不是唯一的真理,那么他们当然会变得宽容许多;但如果他们真的没有那么大的自信,恐怕他们的主张也不会在险恶的世道和残酷的竞争中幸存下来吧。这真是一个吊诡的问题,今天那些励志书的受益者和受害者们,他们会怎样看待这个问题呢?

8.

读书也会遇到这个问题。有自信满满的作者,也有谨小慎微的作者,你喜欢哪一种呢?

绝大多数人都喜欢自信满满的作者,因为自信的情绪是很可以增加说服力的,即便这个作者在说着什么蠢话,只要他的语气足够自信,还是不难取信于人的。而且,严密的逻辑只会使语言变得繁复,谨小慎微的作者往往会为自己的结论加上许多限定语,但缺乏逻辑训练的普通读者们一向是对此视而不见的,即便偶然注意到,也只会觉得啰唆。所以,我的一个编辑朋友,一个相当资深的编辑,一收到作者的稿子,总要把那些“毫无必要”的限定语一股脑地删掉,把谨慎的观点换成大胆的结论。

我的稿子就总是被他这么处理,所以我从来不愿意署上我的名字。最可恨的是,他对我竟然毫无愧疚,还说这是在为我的稿子增色。不过,他对我最大的意见还不是这个,而是嫌我像个冷血动物,写东西一点没有感情。

“感情总会蒙蔽理智。”我说。

“没错,”他说,“可问题是大家甘愿被蒙蔽。”

理智与情感,这不仅仅是简·奥斯汀才会关心的话题,也不仅仅是大众传媒才会计算的商业数学,在学术和准学术的作品里,其实也有这样的问题。比如你想读一本唐诗评论方面的书,你是希望作者是唐诗的骨灰级发烧友,以热情洋溢的口吻为你讲述呢,还是希望他虽然具备必要的专业素质,但只是心平气和,甚至冷冷淡淡地讲给你听呢?

这道选择题似乎出得过分简单了,我想绝大多数人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但我自己是偏爱后者的。因为我知道对一个领域的热忱虽然是一个人悉心钻研该领域的最大动力,但是,情感总是会蒙蔽理智,爱得越深,理智便越不清楚,这个现象即便在学术领域,在一些名师巨匠身上,也不例外。下面就让我们来看几个例子好了。

1769年,柏林普鲁士皇家科学院搞了一次有奖征文,主题是论语言的起源,欧洲数十位学者参加了这场竞赛。一年之后,共有30篇论文呈交科学院,赫尔德的《论语言的起源》独揽奖项,成为传世经典,而那些落选篇目虽然也出版过几篇,但几乎没有引起任何反响。大多数作品则存在了科学院的档案室里,默默地积累灰尘,直到200多年后,随着语言学研究的进展,当年的盛事重新引起人们的兴趣,那一批尘封的档案才终于被翻了出来。1989年,英国学者萨尔门解读了其中的四篇论文,并与赫尔德的《论语言的起源》加以比较,认为那四篇论文“均有独到的思想,学术水准不在赫尔德之下,而其推论的严密、行文的谨慎尤胜于赫尔德。可是,除了泰滕斯的一篇外,余者连一句‘写得不错’的评语也未得到”。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是那四篇论文见地太超前了,所以当年的普鲁士科学院理解不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