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深宅(第8/9页)

8.

我自己也不曾仇恨社会,毕竟在任何社会里都会有一些不适应这个社会的人,倘若迎来了一个能让我这样的人如鱼得水的社会,肯定就意味着有另一批人被排挤到了边缘地带。我想得开,否则这么多书岂不是白读了?但朋友们总说我有点愤世嫉俗,这真是天大的冤枉。

他们不曾认真地了解我,只是把心理学所谓的刻板印象直接套在我的身上,认为像我这样一宅到底的底层分子一定是郁郁寡欢的。他们认为,我没有房,没有车,没有正经工作,没有固定收入,没有女友,存款从没超过一万元,所以我一定得是牢骚不断、郁闷不止的。只有和我接触的时间长了,才能看到我身上那不可救药的乐天主义。

书籍带给我的快乐,就像女人带给唐璜的快乐,就像地位带给于连的快乐,就像金币带给老葛朗台的快乐。只不过,理解唐璜、于连和老葛朗台的人太多,理解我这种快乐的人实在没有几个。

也许只有好熊,他也是一个自闭的、爱读书的乐天的人,只是因为拖家带口,所以忧愁比我多些。培根说过,一个人只要有了家,就等于向命运送交了人质。

是的,这还让我想起张章,一个曾经散淡无争的朋友,一个诗人,却终于为了家庭改变自己,变成了积极进取的人,挣房子、挣车子,劳累之余总会虚情假意地对我这种生活表示无比的羡慕。记得那天张章开着新买的车子来找我,聊起书来,聊到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新出的一套《周作人散文全集》。他很爱周作人的文章,但说起那套书要两三千元钱,他犹豫了一阵,终于没舍得买。我问他那辆新车多少钱,他说38万元,我惊叹了一下,说可以把车卖了,一辈子的书都够看了。

他说不能卖,因为书只是内涵,车却是脸面,人在社会上混,脸面永远比内涵重要。

那一刻我对他刮目相看,他真不愧是一个曾经的爱书之人,就连庸俗起来也不失读书人的趣味。真的,书才是真正的奢侈品,因为它最耗费时间,也最需要心境。但张章终于抵制住了这种奢侈品的诱惑,他以后也许只有靠CK内裤来提高内涵了。

9.

我自己是没兴趣提高内涵的,我读书仅仅因为我喜欢读书。“海盗路飞”建议我写一部游记,记述自己是如何单枪匹马地从书的港口到书的城市,从书的山到书的海,从先秦到明治,从长安到伦敦的。他说他也会写一部游记,是真实的“行万里路”,还要拍很多照片。他带着价值几十万元的照相器材,而我的小房间里只有一堆廉价的纸张以及硬盘里免费下载的电子读物。“海盗路飞”要和我比一比谁的游记写得更好,这真不是他这个年龄应有的单纯啊!

我的游记大概可以叫作《卧游记》——南朝有个叫宗少文的人,一生爱好远游,后来身体不行了,没力气再去寻山访友,于是遍画名山大川,挂满了家里的墙壁。宗少文从此每天在家抚琴自娱,竟使纸上的群山发出回响。

宗少文的卧游是不得已而求其次,我的卧游却是我所能够想象的最好的旅行方式。有的人喜欢真枪实弹地冒险,所以我们总是能在新闻里看到“驴友”在山中遇险的报道,甚至还有这样一种专为富豪打造的旅行项目,让他们带着超豪华的装备去挑战世界上最危险的一些地方。富豪们在出发之前要签署生死文书,还要交纳一笔处置尸体的准备金。如果有人遇险丧生,组织这个项目的公司就会用这笔钱把他的尸体送回老家。我在网上和这样一位富豪聊过天,他说他刚刚从亚马孙丛林回来,他每次出发都是瞒着家里人偷偷去的。

小雯当时正主编一本旅游杂志,我就把这个富豪介绍给了她,让她做了一期专访。小雯说在采访之后久久惊魂未定,问我敢不敢参加这样的活动。我说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我全然没这个兴趣。你知道英国的湖区吧?大诗人华兹华斯住过的地方,那里有着全英国最美丽的自然风光。但是有一天,拖着一个臃肿大肚子的波洛先生,那位比利时人,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最著名的侦探,因为案件的关系跋涉到了湖区,当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风景如画的泥泞中时,他愤愤地抱怨说:“是的,这里风景很美,但这真不是人待的地方。这不就是我们付钱给画家,让他们把这些风景摆到画廊里供我们欣赏的原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