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4/6页)

我想起了藏在大衣柜深处的丝巾,也想起了那条丝巾勒在脖子上的感觉。说不定他妻子脖子上的肉片还粘在那上面呢。

昏暗的站台、巨大的圆形时钟、相机的闪光灯、奶粉的香气、掉落的高跟鞋、脖子上难以忍受的痛楚、冰冷的铁柱,这些情景全都浮现在了纸片上。

“我不知道母亲的记忆是否准确,因为在场的所有人肯定都吓坏了。但是,唯一能确定的是,大家的内心都深受创伤。这创伤是致命的,永远无法平复。而仅仅是因为偶尔穿过站台的一缕清风,吹起了丝巾的一角。”

“我看见过那条丝巾,他珍藏着呢。”

“因为那是遗物啊,尽管它是夺走大姨生命的凶器。最后姨父离开了我们。从我记事的时候起,他就失踪了。但是,我上大学那年,我们偶然再次相见。他非常高兴,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甚至到了让我胆怯的程度。就像你看到的一样。尽管他曾经认为我死了也无妨。”

“但是他很清楚你小时候的事情啊?”

“全是我告诉的。他说的就好像是亲眼见过的一样,偶尔还会润润色,夸张一些。这可能也是他赎罪的方式之一,为了去除曾经那一瞬间的罪孽。明知道这么做无济于事,可就是控制不了自己,只要我在他面前,姨父就会陷入这种状态。而我所能做的只是静静旁观。当和他单独相处时,我会从心底里庆幸自己不能说话真是太好了。”

吊坠里的纸条会不会用完?吊坠会不会突然脱落,掉进大海里去?我担起心来。

为什么那么担心吊坠,我自己也解释不清。可能是因为还想知道关于翻译家的事情,也可能是他递字条的动作充满了魅惑。

太阳西斜,照着外甥的侧脸。他的眼睛周围有一层浅浅的阴影,不会说话的嘴唇紧紧地闭着,脖颈上冒出的汗弄湿了项链。

突然我想到,他会不会也像翻译家那样老去呢?努力想象他可能布满皱纹的皮肤、失去弹性的肌肉和逐渐稀薄的毛发,却是徒劳。无论怎么看,他的身体上都没有一处瑕疵。

我看了看表。距离公交车到站,还有不到十分钟了。

“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问道。

“明天。”

外甥递来简短的回答。

“是吗……你的姨父会觉得孤单的,肯定。”“不会的,只不过是恢复平常的生活而已。”“明年暑假还来吗?”

“估计来不了了。从今年秋天开始,我要去意大利留学了。”

确认过颜料是否干透,他就合上画本,把画笔装进盒子里,把纸杯里的水洒进大海。混浊的水滴落到我们两人的脚边,马上又被海浪卷走了。海浪声音很大,大到我以为是身边的他发出的。

“你是不是觉得奇怪?”

我问道。

他停下了手里收拾画笔的动作,反问似的看着我。

“我们相差了快三十岁呢,无论谁见了都会觉得奇怪的。”

“不觉得奇怪啊。我看到姨父身边有你,真的很高兴。能和你认识,我也觉得很开心哦。”

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何表情,只得低下头帮他拧上颜料管的盖子。

“自从来到这个镇上后,我和姨父以外的人说话,你是第一个。”

“可是我有时候很担心,因为我们没有未来。可能都等不到秋天了。这一切会在夏天结束吧?”

“不会的。”

他写道,仿佛在安慰我。

“因为不会再刮风了。风已经在那天吹过站台,去了远方,你不用担心。”

最后一张字条,他让我紧紧地握在了手心里。他写的字填满我的掌心。突然,我觉得这是我们两个人在互相彼此确认连接,和翻译家没有关系。

站起来时,我们抱在了一起。礁石凹凸不平,稍微晃动一下,就很可能掉进大海。不知道是他看我没站稳拽住了,还是在那之前就伸出了胳膊,我想不起来。只是发现,海浪静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