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5页)
“我从来没读过俄罗斯的小说。”
“这本书翻译完以后,第一个给你看。”
“可是,我肯定读不懂。”
“不会的,该怎么读就怎么读。”
“在图书馆能读到你翻译的小说吗?”
“很遗憾,不能。其实,我没有接受过出版社的委托,并不是所谓的真正的翻译家。”
对我来说,是不是所谓的翻译家无所谓,但是他很抱歉地摇了摇头。
“我也就翻译翻译导游手册、企业介绍,还有杂志专栏文章之类,此外就是药品说明书、电器说明书、公函、俄罗斯料理烹饪方法等等,全都是些和艺术不沾边的小活儿。翻译小说也并不是受出版社委托的,只是为了自己高兴。”
“你给那些一般人看不懂的外国话赋予了意义,我觉得这个工作很了不起。”
“从来没有人这么对我说过。”
我们之间渐渐不那么拘谨,我已经能够一边问问题一边从容地看他的侧脸,他也不怎么拧他的领带了。
但是翻译家依然惶恐。最开始我以为是旅馆那件事的缘故,可它应该早已解决了。他无论是张口讲话还是看我的目光,好像都在害怕自己一旦出错就会使我支离破碎似的。彬彬有礼和思虑周详是假象,从根本上支配他整个人的正是惶恐。
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害怕些什么呢,我觉得很不可思议。翻译家掸掉掉在长椅上的草,轻轻地往后缩了缩跷起的脚,不妨碍落在脚边花朵上的菜粉蝶。他的手背上布满老年斑,系得过紧的领带结一半勒进了脖子的皱纹里。长相虽然普通,但耳朵的形状令人印象深刻,酷似F岛——也是我第一个认真注视过的他的身体部位。
“你没有家人吗?”
我问道。
“没有。”
翻译家回答。
从他的身上感受不到家庭的气息。无论是生长的家庭环境、和父母的关系,还是那个据说位于F岛的家等等,全都无从想象。他仿佛脱离了时间的掌控,突然从远方来到了爱丽丝旅馆的走廊上一样。
“我在三十五岁时结过一次婚,但是过了三年她死了。之后我就搬到了岛上。”
阳光越发耀眼,气温也在不断上升。游步道上“沙沙”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又逐渐远去,有一对情侣从我们面前走过。他们眼中的我们,是怎样一种关系呢?爷爷和孙女?老师和学生?其实都不是,我们之间一点关联都没有。
海面上不断有风吹来,我不得不时时按住裙摆。波浪泛着白花,“哗啦哗啦”地凭空出现又消失不见。
“觉得热的话可以把外套脱掉哦。”
我说。
“不用,没关系的,就这样吧。”
我们默默地眺望海面。沉默不像先前那样令人难受了,反而如一层柔软的纱帐包裹了我们两个人。
脚下传来海浪撞击崖壁的声音,海鸟在高空鸣叫。将身体沉浸在纱帐里,四周的种种声音变得更加清晰。翻译家的呼吸声宛如经过精挑细选的某种东西一样,渐渐被我的鼓膜吸收了。
“再见。”
我先说道。
“今天真是谢谢你了。”
翻译家说。
可能是因为比上周晚了一些,等候室里人不太多。广播一直响个不停,催促乘客上船。
“你还会向我挥手吗?”
“当然。”
他笑了。那笑容浅浅地浮上眼角,马上又融化不见了。
“真的谢谢你。”
他向我伸出手,手指碰了一下我的脸颊。我吃了一惊,屏住呼吸。因为这个举动是他表达感谢的自然流露,所以并没有破坏我的心情。但是,心跳确实加快了。
我不知道该回以什么表情,低下了头。他的手指掠过耳朵摸了摸我的头发。
“你的头发好漂亮。”
他的指尖在颤抖。尽管我就在他身边,尽管只不过是头发而已,他还是很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