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飘零(第2/3页)
这片树叶是怎样复苏的?在森林中它是怎样才占有了一席之地的?它怎么没有在春寒料峭时冻僵?怎么没有在酷热的七月干枯?为了使这一小片树叶从默默包紧的芽苞里破绽而出,能够同数不胜数的碧叶一起欢笑嬉戏,能够成为世界中微小的一员,白桦树究竟耗费了多少精力?而在这个世界里一切善良而有益的事物要想生存和发展是何等的艰难,可邪恶却仿佛轻而易举,天经地义,它有恃无恐,嚣张猖狂。
地球对待一切都是公正无私的,它把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欢乐赐给所有生存着的人、所有的植物、所有有生命的东西,而这最为珍贵的无私赐予的欢乐就是生命本身!但是有生命之物,首先是指所谓理性的动物却没有从大地母亲那里学会名正言顺的感激大地所赐予的生命的幸福。人总是不满足平庸的生活、等闲的欢乐,总是要在甘甜里增添些苦涩作为作料,甚至添加的是血腥和狂热。人们对自己施以私刑:使用武器、相互残杀,但使用最多的杀人手段是用言语,用上帝崇拜和偶像崇拜,而这上帝和偶像正是人们自己树立的,他们跪倒在地上亲吻上帝和偶像的皮靴,生怕上帝和偶像突然下令砍下他们的头颅,或者上帝从他们手里夺走面包,撕下一块大度地扔到路旁尘埃里。
有成千上万、成千上万这样一类人,这是些蠢猪、疯子、骄横的欺世盗名者。他们这些人当中还有宗教裁判者托尔克马达[1],他挥舞棍棒,砸碎愚昧者的头颅,为的是把笃信上帝的思想灌输到人们头脑中去。这些人中间还有征服者、传教士和形形色色关心人类“自由”和“灵魂纯洁”的善男信女们,直至歇斯底里的元首和顶天立地的领袖人物——他们都顽固地企图根除“人类的迷误”。按宇宙时计算,比利牛斯半岛的上帝奴仆与现代不文明的超领袖人物不过只有一瞬间之差,但他们已经在代替上帝鞭挞自己,所使用的不是棍棒,而是最新式的武器,以及看来好像陈腐却又亘古至今永远适用的道德规范:恃强凌弱,统治和掠夺近邻。
“善人们”反复地说教,新道德学说的意义和精神也变成了老生常谈,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散发出古代兵营和临时搭成戏台的那种令人作呕的气味。而这片树叶却始终是一片树叶,任何时候对任何事情都绝不重弹老调。白桦树奉献给大地、原始森林,奉献给自己的是永远更新的欢乐,同时它用自身的繁茂和化作泥土的方式在自然中延续生命,终古不息。叶的飘零不是死亡、不是化为乌有,而仅仅是永恒生命的折光。这片小树叶的一部分躯体、热量、汁液,仍旧蕴蓄在黏性的芽苞之中,而那芽苞在一层外壳的遮掩下正眯缝着眼晴,企盼着下一个春天,企盼着大自然新的复苏。
叶飘零。叶轻巧,柔弱。又一个秋季即将降临。而秋天总是唤起自然净化的要求。再过一两星期,路旁的这株白桦树在遭受各种打击后,远离森林、远离世界和人间。是的,它依旧伫立在原地,依旧令人心驰神往,但同时它又多么渴望与世隔绝,陷入遐想中。而覆盖着迤逦层叠群山的森林却岿然不动,披上前所未有的艳装,展示自己的全部力量、全部雄浑、全部无声的奥秘。
正在逝去的夏日令人黯然神伤,这使人联想起我们那些不知不觉中逸去的年华。某种古老的东西、尚未泯灭的东西从我们心底泛起涌动,血液流淌的速度在减慢,几乎就要冷却凝固,心脏跳动就要平静下来,到那时周围的一切也将会具有全然不同的含义和色彩。
我们渴望停下来,独处自省,审视自己的灵魂深处。可连这样一个胆怯的渴求也难以如愿,已经不可能停歇盘桓。我们在急驰、在奔跑、在撕扯、在挖掘、在焦急、在贪婪地追寻、在滔滔不绝地说空话,说了许多许多,非常非常之多的自欺欺人的话,这些话的意义丢失在穿梭奔走的嘈杂人群中间,就如同是丢失了一个只装了几个零钱的钱包一样。苏格兰的一条谚语说得千真万确:“教区里的坏事愈多,长舌妇愈不得消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