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与源(第7/12页)

深夜在别人家走动是一件辛苦的事。国政两度往返于厕所和被窝之间,摸黑走在狭窄的走廊,睡眼蒙眬地确认台阶的高度。

第一次因为上厕所起身的时候,源二郎睡得甚是香甜,还发出“扑哧扑哧”的类似气泡迸裂的呼吸声。就连国政脚尖撞到门槛,痛得叫了出来,他也没有要睁眼的意思。

但是,国政第二次小解完回来时,源二郎却明显做了什么可怕的梦。

国政蹲坐在被窝一角,想了会儿该怎么办。

源二郎仰面躺着,像是忍耐着疼痛的猛兽一样,发出微弱的悲鸣。

虽然此时把他叫醒是亲切之举,但梦却是回到过去的秘密通道。和这世上再也无法相见的人交流的时间,哪怕是悲伤和痛苦的,也不想被任何人打扰。作为过来人,国政对此深有感触,该不该把源二郎从梦中叫醒,他感到犹豫不决。

就在犹豫这会儿,源二郎自己睁开了眼睛。在一片橘黄色的昏暗之中,他看了会儿天花板。

像是注意到脸上的影子,源二郎把视线转移到蹲坐着的国政身上,说道:“家被烧毁的那天晚上,老妈就在餐桌那边。”

他的表情看上去有点恋恋不舍,又有点安心。

国政小心翼翼地点头附和道:“原来是这样啊。”

源二郎又睡了过去。

国政钻进自己的被窝,聆听着身旁的动静。还好,呼吸没有紊乱。这回,源二郎像是彻底从记忆的牢笼里逃了出来,获得片刻的安宁。

国政心想,原来他没有忘记啊。不过他又转念一想,怎么可能忘得了呢。

空气中弥漫着悲伤。

国政没有经历过东京大空袭,那时他和母亲一起去长野的亲戚家避难了。听到东京陷入一片惨况时,脑海中首先浮现出的便是源二郎。

这时,源二郎已经拜附近的细工花簪匠人为师。他的哥哥小时候因病过世,收到父亲战死的消息后,一家的重担便落到他和母亲身上。还是小学生的他,除了一个弟弟,还有一个刚出襁褓的妹妹,所以他没办法去避难。

源二郎从未具体说过事发当晚的情况。国政知道的只有源二郎拼命帮助年迈的师父逃出此劫的事,还有那晚源二郎的家被烧得干干净净,家人们也都在这场火灾中命丧黄泉。

大空袭之后又过了半年,战争结束了,国政终于回到了Y镇。

漂浮着垃圾和木头的运河,并排搭建的临时棚屋上茫茫的天空,老家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国政却只是站着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就在这时,源二郎从角落的棚子里走了出来。国政二话不说便奔向源二郎,源二郎也放下手中的洗漱用品跑了过来。

在飘着泛白灰尘的小道上,两人紧紧地握住了彼此的手。

“你还活着啊,”源二郎感叹道,“你还活着啊,太好了。”

国政心想,这不是该我说的话吗。他咬紧嘴唇,顶着发烫的眼皮,久久打量着照在源二郎肩头的夏日余光。

国政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寻找着舒服的姿势。

源二郎对河滩上碰到的孩子说Y镇没有变。他承认那是因为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和孩子打交道。

只能说源二郎和家人缘分浅,孤家寡人的他也许知道身在这个家中会梦到失去家人的那天,于是去了梦的世界旅行。

国政心想,我也没有忘记,或者说忘不掉。就算经历再大的痛苦,也会首先说出担心我的话的源二郎,还有他向我奔来时灿烂的笑容,以及握手时强劲的力度。

他护着腰伤,在被子里滚来滚去,最后把身体蜷作一团,找到安定的姿态。源二郎的棉被有规律地上下起伏着。

离清晨尚远,国政此刻却觉得,平稳的Y镇夜晚也不赖。

国政和源二郎狼吞虎咽地吃着纳豆饭,就着分好的烤鲑鱼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