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影零篇 绣绣(第2/5页)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爹爹抱过我呢,”绣绣说,她常同我讲点过去的事情,“那时候,我还顶小,很不懂事,就闹着要下地,我想那次我爹一定很不高兴的!”绣绣追悔地感到自己的不好,惋惜着曾经领略过又失落了的一点点父亲的爱。“那时候,你太小了当然不懂事。”我安慰着她。“可是……那一次我到爹家里去时,又弄得他不高兴呢!”绣绣心里为了这桩事,大概已不止一次地追想难过着,“那天我要走的时候,”她重新说下去,“爹爹翻开抽屉问姨娘有什么好玩艺儿给我玩,我看姨娘没有答应,怕她不高兴便说,我什么都不要,爹听见就很生气把抽屉关上,说:不要就算了!”——这里绣绣本来清脆的声音显然有点哑,“等我再想说话,爹已经起来把给妈的钱交给我,还说,你告诉她,有病就去医,自己乱吃药,明日吃死了我不管!”这次绣绣伤心地对我诉着委屈,轻轻抽噎着哭,一直坐在我们后院子门槛上玩,到天黑了才慢慢地踱回家去,背影消失在张家灰黯的楼下。

夏天热起来,我们常常请绣绣过来喝汽水,吃藕,吃西瓜。娘把我太短了的花布衫送给绣绣穿,她活泼地在我们家里玩,帮着大家摘菜,做凉粉,削果子做甜酱,听国文先生讲书,讲故事。她的妈则永远坐在自己窗口里,摇着一把蒲扇,不时颤声地喊:“绣绣!绣绣!”底下咕噜着一些埋怨她不回家的话,“……同她父亲一样,家里总坐不住!”

有一天,天将黑的时候,绣绣说她肚子痛,匆匆跑回家去。到了吃夜饭时候,张家老妈到了我们厨房里说,绣绣那孩子病得很,她妈不会请大夫,急得只坐在床前哭。我家里人听见了就叫老陈妈过去看绣绣,带着一剂什么急救散。我偷偷跟在老陈妈后面,也到绣绣屋子去看她。我看到我的小朋友脸色苍白地在一张木床上呻吟着,屋子在那黑夜小灯光下闷热的暑天里,显得更凌乱不堪。那黄病的妈妈除却交叉着两只手发抖地在床边敲着,不时呼唤绣绣外,也不会为孩子预备一点什么适当的东西。大个子的蚊子咬着孩子的腿同手臂,大粒子汗由孩子额角沁出流到头发旁边。老陈妈慌张前后地转,拍着绣绣的背,又问徐大妈妈——绣绣的妈——要开水,要药锅煎药。我偷个机会轻轻溜到绣绣床边叫她,绣绣听到声音还勉强地睁开眼睛看看我做了一个微笑,吃力地低声说:“蚊香……在屋角……劳驾你给点一根……”她显然习惯于母亲的无用。

“人还清楚!”老陈妈放心去熬药。这边徐大妈妈咕噜着:“告诉你过人家的汽水少喝!果子也不好,我们没有那命吃那个……偏不听话,这可招了祸!……你完了小冤家,我的老命也就不要了……”绣绣在呻吟中间显然还在哭辩着,“哪里是那些,妈……今早上……我渴,喝了许多泉水。”

家里派人把我拉回去。我记得那一夜我没得好睡,惦记着绣绣,做着种种可怕的梦。绣绣病了差不多一个月,到如今我也不知道到底患的什么病,他们请过两次不同的大夫,每次买过许多杂药。她妈天天给她稀饭吃。正式的医药没有,营养更是等于零的。

因为绣绣的病,她妈妈埋怨过我们,所以她病里谁也不敢送吃的给她。到她病将愈的时候,我天天只送点儿童画报一类的东西去同她玩。

病后,绣绣那灵活的脸上失掉所有的颜色,更显得异样温柔,差不多超尘的洁净,美得好像画里的童神一般,声音也非常脆弱动听,牵得人心里不能不漾起怜爱。但是以后我常常想到上帝不仁的摆布,把这么美好敏感,能叫人爱的孩子虐待在那么一个环境里,明明父母双全的孩子,却那样零仃孤苦,使她比失却怙恃注7更茕孑无所依附。当时我自己除却给她一点童年的友谊,做个短时期的游伴以外,毫无其他能力护助着这孩子同她的运命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