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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忍住泪水。无论如何,他不能当着我的面流泪。他终日坐在妈妈的旧椅子上,脸一天比一天阴暗,从守丧期的第一天起,他就没有刮脸,他点头迎接客人,等客人走时又点头与之告别。那些天,他几乎不说话,仿佛妈妈的死疗治了他打破沉寂的积习。现在他一连几天默默地坐着,任他人说话,谈论我妈妈,谈论书和书评,谈论政治转折。我试图坐在他的对面,目光几乎终日不离开他。每当我从他椅子旁边经过时,他就疲惫地拍拍我的胳膊或后背,除此之外,我们谁也不跟谁说话。

守丧期间及其后,妈妈的父母和姐妹没来耶路撒冷,他们在特拉维夫哈娅姨妈家里单独守丧,因为他们把灾难归咎于我的父亲,无法忍受看到他的面孔。我听说甚至在葬礼上,父亲和他父母一起走,妈妈的姐妹和她们的父母一起走,两大阵营没说一句话。

我没有参加妈妈的葬礼。莉莉亚阿姨,莉亚·卡利什—巴—萨姆哈,被视为研究一般情感尤以研究儿童教育见长的专家,害怕埋葬会对儿童心理产生不利影响。从那以后,穆斯曼家族的人们从未光顾过我们在耶路撒冷的家,父亲这边也没有去看过他们,或是建立任何联系,因为穆斯曼家族的怀疑令父亲受到了严重伤害。在那些年,我成了中间人。第一个星期,我甚至就如何处理妈妈的私人物品一事拐弯抹角地在中间传话,还有几次,我转交她的私人物品。在接下去的几年里,姨妈们经常小心盘问家里的日常生活情形,爸爸和爷爷奶奶的健康状况,爸爸的新妻子,乃至我们的物质生活状况,但是她们执意让我长话短说:我没兴趣听。或者:够了,我们听得已经够多了。

父亲一方有时也作一两个暗示,询问姨妈,她们的家人,或者克里亚特莫兹金的外公外婆,但我开始回答两分钟后,他就脸色蜡黄,十分痛苦,示意我就此打住,不要再继续详述了。当施罗密特奶奶在1958年去世时,姨妈和外公外婆让我转达对亚历山大爷爷的慰问,穆斯曼家族认为爷爷是整个克劳斯纳家族唯一心地善良的人。十五年后,当我把外公去世的消息告诉亚历山大爷爷时,他握紧双手,接着双手堵住耳朵,提高声音,与其说伤心,不如说愤怒,说:“上帝啊!他还年轻着呢!一个心地单纯的人,但是很有情趣!深沉!你呢,告诉那边所有的人,我的心为他哭泣!请你一定要这样告诉他们:亚历山大·克劳斯纳的心在为亲爱的赫尔茨·穆斯曼先生的早逝而哭泣!”

甚至在守丧期结束,房子终于清静下来,爸爸和我把门关上,只剩下他和我两个人时,我们之间也几乎没话,除了某些最为基本的事情:厨房门卡住了,今天没有邮件,可以用卫生间了,但没有手纸了。我们也避免目光相遇,仿佛我们都为做过的事情而惭愧:如果不那样,情形可能会好得多,如果我们能默默地惭愧,同伴对你一无所知,你对他也一无所知,至少会好一些。

我们从来没有谈起妈妈。只字未提,也没有谈起自己,也没有谈起丝毫与感情有关的事情。我们谈论冷战,我们谈论阿卜杜拉国王遭到暗杀、第二轮战争的威胁。父亲向我解释象征、寓言、寓意的区别,英雄传奇与神话传说的区别。他也向我清晰而准确地讲述了自由主义与社会民主的区别。每天早晨,即使在这些灰暗、阴沉、迷蒙的1月早晨,伴随着第一缕晨光,外面湿漉漉光秃秃的树枝枝头传来呆鸟爱丽丝可怜的歌吟:“啼—嗒—嘀—嗒—嘀”,但是,这个严冬,它没有像在夏季那样把该旋律重复三四次,而是只叫一次便默然无语。直至如今,直至我写下这些文字之前,我几乎就没有谈起过我的母亲,没和爸爸谈起,没和夫人谈起,没和子女谈起,没和任何人谈起。爸爸死后,我几乎也没有谈起他。仿佛我是个弃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