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辑 你不能要求简单的答案(第7/26页)

读我能借到的一切书,买我能买到的一切书,抄录我能抄录的一切片段。

刘邦、项羽看见秦始皇出游,便跃跃然有“我也能当皇帝”的念头,我只是在看到一篇好诗好文的时候有“让我也试一下”的冲动。这样一来,只有对不起国文老师了。每每放了学,我穿过密生的大树,时而停下来看一眼枝丫间乱跳的松鼠,一直跑到国文老师的宿舍,递上一首新诗或一阕词,然后怀着等待开奖的心情,第二天再去老师那里听讲评。我平生颇有“老师缘”,回想起来皆非我善于撒娇或逢迎,而在于我老是“找老师的麻烦”。我一向是个麻烦特多的孩子,人家两堂作文课写一篇五百字“双十节感言”交差了事,我却抱着本子从上课写到下课,写到放学,写到回家,写到天亮,把一个本子全写完了,写出一篇小说来。老师虽一再被我烦得要死,却也对我终生不忘了。少年之可贵,大约便在于胆敢理直气壮地去麻烦师长,即使有老天爷坐在对面,我也敢连问七八个疑难,(经此一番折腾,想来,老天爷也忘不了我)为文之道其实也就是为人之道吧?能坦然求索的人必有所获,那种渴切直言的探求,任谁都要稍稍感动让步的吧?(这位老师名叫钟莲英,后来她去了板桥艺大教书。)

你在信上问我,老是投稿,而又老是遭人退稿,心都灰了,怎么办?

你知道我想怎样回答你吗?如果此刻你站在我面前,如果你真肯接受,我最诚实最直接的回答便是一阵仰天大笑:“啊!哈——哈——哈——哈——哈……”笑什么呢?其实我可以找到不少“现成话”来塞给你作标准答案,诸如“勿气馁”啦、“不懈志”啦、“再接再厉”啦、“失败为成功之母”啦,可是,那不是我想讲的。我想讲的,其实就只是一阵狂笑!

一阵狂笑是笑什么呢?笑你的问题离奇荒谬。

投稿,就该投中吗?天下哪有如此好事?买奖券的人不敢抱怨自己不中,求婚被拒绝的人也不会到处张扬,开工设厂的人也都事先心里有数,这行业是“可能赔也可能赚”的。为什么只有年轻的投稿人理直气壮地要求自己的作品成为铅字?人生的苦难千重,严重得要命的情况也不知要遇上多少次。生意场上、实验室里、外交场合,安详的表面下潜伏着长年的生死之争。每一类的成功者都有其身经百劫的疤痕,而年轻的你却为一篇退稿陷入低潮?

记得大一那年,由于没有钱寄稿,(虽然稿件视同印刷品,可以半价——唉,邮局真够意思,没发表的稿子他们也视同印刷品呢!——可惜我当时连这半价邮费也付不出啊)于是每天亲自送稿,每天把一番心血交给门口警卫以后便很不好意思地悄悄走开——我说每天,并没有记错,因为少年的心易感,无一事无一物不可记录成文,每天一篇毫不困难。胡适当年责备少年人“无病呻吟”,其实少年在呻吟时未必无病,只因生命资历浅,不知如何把话删削到只剩下“深刻”,遭人退稿也是活该。我每天送稿,因此每天也就可以很准确地收到两天前的退稿,日子竟过得非常有规律起来,投稿和退稿对我而言就像有“动脉”就有“静脉”一般,是合乎自然定律的事情。

那一阵投稿我一无所获——其实,不是这样的,我大有斩获,我学会用无所谓的心情接受退稿。那真是“纯写稿”,连发表不发表也不放在心上。

如果看到几篇稿子回航就令你沮丧消沉——年轻人,请听我张狂的大笑吧!一个怕退稿的人可怎么去面对冲锋陷阵的人生呢?退稿的灾难只是一滴水一粒尘的灾难,人生的灾难才叫排山倒海呢!碰到退稿也要沮丧——快别笑死人了!所以说,对我而言,你问我的问题不算“问题”,只算“笑话”,投稿投不中有什么大不了!如果你连这不算事情的事也发愁,你这一生岂不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