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辑 你不能要求简单的答案(第4/26页)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
有些时候,我不知道怎样回答那些问题,可是……
有一次,经过一家木材店,忽然忍不住为之驻足了。秋阳照在那一片粗糙的木纹上,竟像炒栗子似的爆出一片干燥郁烈的芬芳。我在那样的香味里回到了太古,恍惚可以看到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我看到第一个人类以斧头斲擎天的绿意,一斧下去,木香争先恐后地喷向整个森林,那人几乎为之一震。每一棵树是一瓶久贮的香膏,一经启封,就香得不可收拾。每一痕年轮是一篇古赋,耐得住最仔细的吟读。
店员走过来,问我要买什么木料,我不知怎样回答。我可能愚笨地摇摇头。我要买什么,我什么都不缺,我拥有一街晚秋的阳光,以及免费的沉实浓馥的木香。要快乐,所需要的东西是多么出人意料地少啊!
我七岁那年,在南京念小学。我一直记得我们的校长。二十五年之后我忽然知道她在台北一个五专做校长,便决定去看看她。
校警把我拦住,问我找谁,我回答了他,他又问我找她干什么。我忽然支吾而不知所答,我找她干什么?我怎样使他了解我“不干什么”,我只是冲动地想看看二十五年前升旗台上一个亮眼的回忆,我只想把二十五年来还没有忘记的校歌背给她听,并且想问问她当年因为幼小而唱走了音的是什么字——这些都算不算事情呢?
一个人找一个人必须要“有事”吗?我忽然感到悲哀起来。那校警后来还是把我放了进去,我见到我久违了四分之一个世纪的一张脸,我更爱她——因为我自己也已经做了十年的老师,她也非常讶异而快乐,能在灾劫之余一同活着一同燃烧着,是一件可惊可叹的事。
儿子七岁了,忽然出奇地想建树他自己。有一天,我要他去洗手,他拒绝了。
“我为什么要洗手?”
“洗手可以干净。”
“干净又怎么样?不干净又怎么样?”他抬起调皮的晶亮眼睛。
“干净的小孩才有人喜欢。”
“有人喜欢又怎么样?没有人喜欢又怎么样?”
“有人喜欢将来才能找个女朋友啊!”
“有女朋友又怎么样?没有女朋友又怎么样?”
“有女朋友才能结婚啊!”
“结婚又怎么样?不结婚又怎么样?”
“结婚才能生小娃娃,妈妈才有孙子抱啊!”
“有孙子又怎么样?没有孙子又怎么样?”
我知道他简直为他自己所新发现的句子构造而着迷了,我知道那只是小儿的戏语,但也不由得不感到一阵生命的悲凉,我对他说:
“不怎么样!”
“不怎么样又怎么样?怎么样又怎么样?”
我在瞠目不知所对中感到一种敬意,他在成长,他在强烈地想要建树起他自己的秩序和价值,我感到一种生命深处的震动。
虽然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的问题,虽然我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使一个小男孩喜欢洗手,但有一件事我们彼此都知道,我仍然爱他,他也仍然爱我,我们之间仍然有无穷的信任和尊敬。
你不能要求简单的答案
年轻人啊,你问我说:
“你是怎样学会写作的?”
我说:
“你的问题不对,我还没有‘学会’写作,我仍然在‘学’写作。”
你让步了,说:
“好吧,请告诉我,你是怎么学写作的?”
这一次,你的问题没有错误,我的答案却仍然迟迟不知如何出手,并非我自秘不宣——但是,请想一想,如果你去问一位老兵:
“请告诉我,你是如何学打仗的?”
——请相信我,你所能获致的答案绝对和“驾车十要”或“计算机入门”不同。有些事无法做简单的回答,一个老兵之所以成为老兵,故事很可能要从他十三岁那年和弟弟一齐用门板扛着被日本人炸死的爹娘去埋葬开始,那里有其一生的悲愤郁结,有整个中国近代史的沉痛、伟大和荒谬。不,你不能要求简单的答案,你不能要一个老兵用明白扼要的字眼在你的问卷上做填充题,他不回答则已,如果回答,就必须连着他一生的故事。你必须同时知道他全身的伤疤,知道他的胃溃疡,知道他五十年来朝朝暮暮的豪情与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