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戈壁酸梅汤和低调幸福(第14/17页)
我愣了一下,笑笑,没说什么。原因是,我买的每一个橘子都带梗带叶。而且,我又专爱挑叶子极多的那种来买。对我而言,买这橘子一半是为嘴巴,一半是为眼睛。我爱那些绿叶,我觉得卖柑者把一部分的橘子园也借着那些叶片搬下山来了。买桶柑而附带买叶子,使我这个“台北市人”能稍稍碰触一下那种令人渴想得发狂的田园梦。
而公公那一代却是从贫穷边缘挣扎出来的,对他来说,如果避开枝叶就可以为家人争取到多一个的橘子,实在是开心至极的事。他把这“买橘秘笈”传授给我,其实是好意地示我以持家之道。公公平日待人其实很宽厚,他在小处抠省,也无非是守着传统的节俭美德。
我知道公公是对的,但我知道自己也没有错。
公公只要买橘子,我要的却更多。我如果把我买的那种橘子盛在家中一只精美的竹箩筐里,并放在廊下,就可以变成室内设计的一部分。而这种美的喜悦令人进进出出之际恍然误以为自己在柑橘园收成。对我而言那几片小叶子比花还美,而花极贵,岂容论斤称买?我把我买的叶子当插花看待,便自觉是极占便宜的一种交易。
而这个世界上,我们总是不断碰到“我对他也对”的局面。那一天,我悄悄把自己买的带叶桶柑拎进自己的卧房。对长辈,辩论对错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许多年过去了,公公依然用他的方法买无叶橘子。而我,也用我的方法买有叶橘子。他的橘子,我嫌它光秃秃的不好看,但我知道那无损于公公忠恳俭朴的善良本性。他的买橘方法和我的一样值得尊崇敬重。
路边的餐盘
我有事经过青岛东路,行色匆匆中看到路旁树脚下有一份餐盘,隐约看到有饭,有青菜,还有一碗汤和一块大大的豆腐干。
这人为什么要蹲在路边吃饭呢?他究竟吃完了没有?他把餐盘就这样潦草地放着,也不怕风沙猫狗吗?
我一边想着,一边也就走远了。
两天以后,我又经过同一地点,不料那盘饭还在。我仔细看了看,原来那饭并没有人吃过。我才忽然想起来,这不是给活人吃的,这是祭拜死者的饭。这街上有一间学校,前两天有个女学生跳楼自杀,这饭显然就是祭她的了。
那女孩和我素昧平生,但她的脸我可以揣想,她的脸属于一个共同的名字,那名字叫:青春。
生命里有什么比青春更大注的资本?拥有这笔资本的人应该是没权利宣布破产的。青春的数值太大,大到无论贬损了什么都不算蚀本——然而青春又是如此决绝轻脆,一触即成齑粉。一时想不开的生命疑难,一句偶然的气话,一番口角,一点不谅解,都可以形成执意不肯回头的告别。
我站在路边呆看那一盘饭,从这盘供饭看来,那女孩和家庭之间总算还有些恩情牵连吧?然而,幽明异途,而今而后,这家人和这女孩之间也就只剩这一碗凉饭的缘分了!
而原来,原来是可以多么疼疼热热的一家人啊!原来是可以上有慈下有孝,兄弟姊妹之间有友爱的一家人!世上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令女孩绝裾而去?世上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全家人眼睁睁看她往死路上走而不企图挽回?为什么?为什么闹到恩断义绝,只剩路边一盘饭,一盘饭又能说明什么?
自杀也是一种谋杀,其间也须图谋,为什么在诡计进行期间老师同学竟无一人留意到?我们的人际关系未免冷淡得荒谬了吧?我不是责备谁,事实上,如果我的同事去自杀,我恐怕也浑然不察,只剩事后讶叹而已。
看着那盘食物,每一粒饭都干缩发黄了,菜上也蒙了一层灰尘,那位个性刚决的女孩会回头来吃这一盘饭吗?抑或,她不食而去,永抱着她的悲伤愤怒和饥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