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生命,以什么单位计量(第5/18页)
它必然也是有情有知的吧?它必然也正忧痛煎急吧?它也隐隐感到面对死亡的不甘吧?它也正郁愤悲挫忽忽如狂吧?
我的心比我的手更痛了。这是我第一次遇见不幸的伯劳,在这以前它一直是我案头古老的《诗经》里的一个名字,“七月鸣”,,便是伯劳了,伯劳也是“劳燕分飞”典故里的一部分。
稍往前走,朋友指给我看烤好的鸟。再往前走,他指给我看堆积满地的小伯劳鸟的嘴尖。
“抓到就先把嘴折下来,免得咬人。然后才杀来烤,刚才咬你的那种因为打算卖活的,所以嘴尖没有折断。”
朋友是个尽责的导游,我却迷离起来。这就是我的老家屏东吗?这就是古老美丽的恒春古城吗?这就是海滩上有着发光的“贝壳沙”的小镇吗?这就是入夜以后沼气的蓝焰会从小泽里亮起来的神话之乡吗?“恒春”不该是“永恒的春天”吗?为什么有名的“关山落日”前,为什么惊心动魄的万里夕照里,我竟一步步踩着小鸟的嘴尖?
要不要管这档子闲事呢?
寄身在所谓的学术单位里已经十几年了,学人的现实和计较有时不下商人,一位坦白的教授说:
“要我帮忙做食品检验?那对我的研究计划有什么好处?这种事是该卫生署做的,他们不做了,我多管什么闲事,我自己的Paper不出来,我在学术界怎么混?”
他说的没有错。只是我有时会想起胡金铨的“龙门客栈”,大门砰然震开,白衣侠士飘然当户。
“干什么的?”
“管闲事的!”
回答得多么理直气壮。
我为什么想起这些?四十岁还会有少年侠情吗?为什么空无中总恍惚有一声召唤,使人不安。
我不喜欢“善心人士”的形象,“慈眉善目”似乎总和衰老、妇道人家、愚弱有关。而我,做起事来总带五分赌气性质,气生命不被尊重,气环境不被珍惜。但是,真的,要不要管这档闲事呢?管起来钱会浪费掉,睡眠会更不足,心力会更交瘁,而且,会被人看成我最不喜欢的“善士”的模样,我还要不要插手管它呢?
教哲学的梁从香港来,惊讶地看我在屋顶上种出一畦花来。看到他,我忽然唠唠叨叨,在嬉笑中也哲学起来了。
“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终于慢慢明白,我能管的事太少了,北爱尔兰那边要打,你管得着吗?巴基斯坦这边要打,你压得了吗?小学四年级的音乐课本上有一首歌这样说:‘看我们少年英豪,抖着精神向前跑,从心底喊出口号,要把世界重改造,为着民族求平等,为着人类争公道,要使全球万国间,到处胜欢笑。’那时候每逢刮风,我就喜欢唱这首歌顶着风往前走。可是,三十年过去了,我不敢再说这样的大话,‘要把世界重改造’,我没有这种本事,只好回家种一角花圃,指挥指挥四季的红花绿卉。这就是辛稼轩说的,人到了一个年纪,忽然发现天下事管不了,只好回过头来‘乃翁依旧管些儿,管竹、管山、管水’。我呢,现在就管它几朵花。”
说的时候自然是说笑的,朋友认真地听,但我也知道自己向来虽不怕“以真我示人”,只是也不曾“以全我示人”。种花是真的,刻意去买了竹床竹椅放在阳台上看星星也是真的,却像古代长安街上的少年,耳中猛听得金铁交鸣,才发觉抽身不及,自己又忘了前约,依然伸手管了闲事。
一夜,歇下驰骋终日的疲倦,十月的夜,适度的凉,我舒舒服服地独倚在一张为看书而设计的躺榻上,算是对自己一点小小的纵容吧!生平好聊天,坐在研究室里是与古人聊天,与西人聊天。晚上读闲书读报是与时人聊天。写文章,则是与世人与后人聊天,旅行的时候则与达官贵人或老农老圃闲聊。想来属于我的一生,也无非是聊了些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