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生命,以什么单位计量(第14/18页)

至于我们自己呢?是不是一板一眼地和别人进行数学式的,讲理而毫不吃亏的人生交易呢?或者,我们肯比讲“理”更多走一步,走到不与人计较的“情”的世界里来呢?

待理

我梦见我在整理东西,并且在屋子里摸摸索索地走来走去。整理东西倒不奇怪,我这半生都在整理东西,并且一直也没整理好。其中大而言之,是想整理自己,自己的所爱所憎所欲所求所歌所哭;小而言之,是想整理好桌上的信件,柜中的资料,黄昏时从斜阳里收回来的衣服,或者一阵雨后满阳台的落叶。

我一直都在整理,并且一直也没整理好,例如一颗女儿小时落下的乳牙,我每次把它从桌上拿起来,迟疑许久,想用资料分类法的观念把它放入什么地方去,可是,女儿是我的骨肉,乳牙是她的骨肉,对于骨肉的骨肉,我偏着头呆想,不知哪一种档案里可以容它。于是,我又把它放回桌上,我的桌子至今仍是“待整理”状态,人世间原有太多归不了档的东西。

而在梦中,我忽然翻出了一件大东西,我费力地辨认那东西,发现是一个人体!我再仔细看,原来是死去许久的人体,干而脆,并且极轻,摸起来像陈年的旧灯笼,内层是支离破碎的竹篾,外层是剥落的薄纸,我追根究底地又看了一遍,才有一个惊人的大发现,那不是别人,它正是我自己,梦里的我不免纳闷道:

“奇怪,原来我死了,怎么都没有人来告诉我一声?”

我忽然决定要去埋她,这一次决定做得干脆利落,与我平时整理杂物的作风完全不同。

然后,我醒了并且听到四月清晨雀鸟的碎语,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整理这段梦。不是前天梦中还傻里傻气为了答不出考卷上的问题而急得自以为仍是“考试如天大”的十六岁小女孩吗?怎么忽然之间又把回望的头向前看,并且看到了死亡?更奇怪的是居然我已成灰成尘,仿佛死在古代的汉墓或大漠沙冢中的女子,难道梦中的我是千年后的我,偶发清兴,又来这世上整理旧档案吗?

一向被朋友看作积极乐观,其实就我自己而言,我只承认“贪心”,像抓住满把糖果舍不得放手的小孩,既枕烟雨,又爱晴岚;既仰古松千丈,复不免恋栈于伏在阴湿处的小苍苔。然而,我之所以贪惜,之所以疼热,恐怕都是由于深知这一切皆是稍纵即逝,那些秉烛夜游的人,那些皓首穷经的人,那些餐霞饮露以修道的人,其基本背景恐怕皆是由于感知生命的大悲凉与大怆痛吧!

今年春天,我对友人说:

“我相信爱情,不相信生命,虽然前者也脆弱。”

生命是一项随时可以中止的契约,爱情在最酽美的时候,却可以跨越生死。

推醒身边那人,我絮絮地说着自己的梦,他听完了,忽然拥住我,答非所问地说:

“谢谢!谢谢你!”

“谢?谢什么?”

“谢谢你仍然活着,并且在我身边。”

我一时语哽,忽然,我发觉了更多有待整理的纷杂,只是,我真的要整理它吗?

鼻子底下就是路

走下地下铁,只见中环车站人潮汹涌,是名副其实的“潮”,一波复一波,一涛叠一涛。在世界各大城的地下铁里,香港开始得晚,反而后来居上,做得非常壮观利落。但车站也的确大,搞不好明明要走出去的却偏偏会走回来。

我站住,盘算一番,要去找个人来问话。虽然满车站都是人,但我问路自有我精挑细选的原则:

第一,此人必须慈眉善目,犯不上问路问上凶煞恶神。

第二,此人走路速度必须不徐不疾,走得太快的人你一句话没说完,他已窜到十公尺外去了,问了等于白问。

第三,如果能碰到一对夫妇或情侣最好,一方面“一箭双雕”,两个人里面至少总有一个会知道你要问的路,另一方面大城市里的孤身女子甚至孤身男子都相当自危,陌生人上来搭话,难免让人害怕,一对人就自然而然的胆子大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