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生命,以什么单位计量(第13/18页)

唐人张谓有句这样的诗:“看花寻径远,听鸟入林迷。”人生的途程不也如此吗?每一条规划好的道路、每一个经纬坐标明确固定的位置,如果依着手册的指示而到达了固然可羡可慕,但那些“未求已应”的恩惠却更令人惊艳。那被嘤嘤鸟鸣所引渡而到达的迷离幻域,那因一朵花的呼唤而误闯的桃源,才是上天更慷慨的福泽的倾注。

曾经,我急于用我的小手向生命的大掌中掏取一粒粒耀眼的珍宝,但珍宝乍然消失,我抓不到我想要的东西。可是,也在这同时,我知道我被那温暖的大手握住了。手里没有东西,只有那双手掌而已,那掌心温暖厚实安妥,是“未求已应”的生命的触握。

高处何所有——赠给毕业同学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位老酋长正病危。

他找来村中最优秀的三个年轻人,对他们说:

“这是我要离开你们的时候了,我要你们为我做最后一件事,你们三个都是身强体壮而又智慧过人的好孩子,现在,请你们尽其可能地去攀登那座我们一向奉为神圣的大山,你们要尽其可能爬到最高超最凌越的地方,然后,折回头来告诉我你们的见闻。”

三天后,第一个年轻人回来了,他笑生双靥,衣履光鲜:

“酋长,我到达山顶了,我看到繁花夹道,流泉淙淙,鸟鸣嘤嘤,那地方真不坏啊!”

老酋长笑笑说:

“孩子,那条路我当年也走过,你说的鸟语花香的地方不是山顶,而是山麓,你回去吧!”

一周以后,第二个年轻人也回来了,他神情疲倦,满脸风霜:

“酋长,我到达山顶了,我看到高大肃穆的松树林,我看到秃鹰盘旋,那是一个好地方。”

“可惜啊!孩子,那不是山顶,那是山腰,不过,也难为你了,你回去吧!”

一个月过去了,大家都开始为第三位年轻人的安危担心,他却一步一蹭,衣不蔽体地回来了,他发枯唇燥,只剩下清炯的眼神:

“酋长,我终于到达山顶了,但是,我该怎么说呢?那里只有高风悲旋,蓝天四垂。”

“你难道在那里一无所见吗?难道连蝴蝶也没有一只吗?”

“是的,酋长,高处一无所有,你所能看到的,只有你自己,只有‘个人’被放在天地间的渺小感,只有想起千古英雄的悲激心情。”

“孩子,你到的是真的山顶,按照我们的传统,天意要立你做新酋长,祝福你。”

真英雄何所遇?他遇到的是全身的伤痕,是孤单的长途,以及愈来愈真切的渺小感。

比讲理更多

这世上有人不跟我们讲道理,我们赚的钱,他们来偷,我们跟他签契约,他们不遵守,我们对他好,他却忘恩负义,这种人,我们叫他们“坏人”。

好在这世上大部分的人肯和我们讲道理,或者接近讲道理。我们买了车票,便可以上车;我们向对方点头,多半能收回微笑,或者咧嘴;我们付出半斤猪肉的价钱,多半可以买到七两(十六两制)的猪肉回来,这种人,我们叫他们“普通的人”。

但是,这世界上,却有一些人,比肯讲理的人对我们更好,这种人无以名之,勉强说,他们是“有恩于我们的人”。

譬如我们问路,那素昧平生的路人,不但愿意详细告诉你,甚至还肯陪你走一段;或像我们小时候的老师,容忍我们的迟钝和愚笨,向我们不厌其详地解释一道数学题。或者是有花的春天早晨,有茶的冬天深夜,我们偶然翻书,翻到远在二千年前或此刻生活在八万里外一位哲人的智慧,当下恨不得找他们道谢,但他们却不知身在何处?而我们,何德何能,却大模大样地享受着哲人一生苦思焦虑的智慧结晶,接受他们惊人的可爱的“人生导游”,他们待我们如此之好,远远超过我们本分应得的。事实上,这个世界上,待我们恩情超出“常理之外”的人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