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第2/3页)

就是老周真和她搭伙,投资翻盖补玉山居,她曾补玉未必服贴他,任他去给山居改样儿,任他把他的喜爱强加到她头上。花一百万修四合院?别逗了!所有客人一来都是先问,有没有标准间。连张亦武老先生结账时都说,下回来一定先预备好足够的钱,豪华地住它一回标准间。

现在补玉的四个标准间都客满。最靠东那间住着季枫两口子。常常从他们房间里传出吵闹的声音,但最后终归是言归于好。他们原先的红色富康现在换了一辆马自达,两人订房一订一个月,预付一个月房钱眼都不眨。那么就是说,他俩是天天休假不必上班的人。可马自达动一动就要钱啊,油钱涨得不成话,他俩怎么养得起它?

把兔肉腌上,又备好几样素菜,离做晚饭还有两个小时。一般补玉会香香地睡两个小时,把早起晚睡给身体留的亏空补上。刚洗了手,搓着护手油走出厨房,一个客人从棋牌室跑出来,向各屋大声问:“谁有云南白药?!”

“怎么了?”补玉问他。

“胃出血!吐了一地!……”客人仍是在跟各屋的听众说话。“有人有白药没有?救命啊!……”

补玉跑进棋牌室。一屋子灰色的烟,没人看的电视在自讨无趣地自言自语。她一眼看见弓身坐在地上的夏之林,再一看,他腿上侧卧着季枫。季枫的脸就是一张白纸,既没血色也没表情。地面上一滩乌糟糟的液体,大概是吐出的血。

补玉开店十好几年,从来没见过如此垂死的客人。她转身便向门外走,夏之林在她身后叫了一声:“干嘛去你?!”

“去打110啊,”她回答,一点也不想掩饰她的怕事,谁开旅店愿意摊着个死客人?

“你等等!”夏之林吼道,声音比他放开五音不全的喉咙高歌还可怕。

“再不救她命,该出事了!”补玉声音也大起来。

“放心,不会死你这儿的!”

“哎,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好听啊,这不是想帮你吗?”旁边一个女人说。

“用不着帮!”

旁边几个牌友也被夏之林的不近情理弄懵了。其中一个轻声劝补玉,让她别理夏之林,赶紧去打电话。

不知什么时候季枫已把自己竖直了,尽管站立得风雨飘摇。她说她这就回屋吃药,老毛病了,惊着大伙儿真不好意思。显然她是在帮夏之林大事化小。

补玉觉得事情比所有人能看见的更大。刚才夏之林那样垂死绝望地吼叫,阻止救援,似乎是出于更大的恐惧。比惧怕重病更加惧怕。她有些不甘就让这桩不可捉摸的大事被化小、化了,跟在夏之林和季枫后面,微微张着两手,好象不放心季枫把性命交在她的男人手里,自己随时要插手插足。

“没事了,她这是老毛病,我们带着药呢。”夏之林转向补玉,脸放松了,眼里漆黑的神经质把眼神绷得非常紧,绷得要断了。

这是他在拦她,不让她在再跟下去。补玉只好站在院子里,看着季枫两脚踩棉花地被她的男人扶进了房间。门关上了。他们的窗帘从来没打开过。补玉的客房封锁着的是别人的真相。客人走了,真相也就被屋子吞咽了,消化了。

夏之林有过好几个名字。就在他被曾补玉和谢成梁仍然当作夏之要来接待,登记时,他在外面世界已经不叫夏之林了。连季枫都不知道她最初认识他时,他是否用的是真名字。

季枫在做为季枫之前,也做过许多个其他人。不过她是迫不得已。最初的女高中毕业生是个真人,后来一系列其他人——年轻的休闲夫人、甜蜜蜜的小母亲、麻将桌上的牌迷,都是假的。做母亲的时候,她真的甜蜜过,但后来知道了真相,发现那甜蜜小母亲根本不是她自己。成千上万的高中毕业生中,总会出现一些不安份的,满怀痴心妄想,认为故乡太小而自己命定是属于大地方的女孩子。在十年之后,当高中毕业生成了胃出血的季枫,被丈夫关在一个叫补玉山居的客房中时,她才明白自己这样的故事天天发生。从八○年代到二○○七年,才二十多年,和她类似的故事,已经是老掉牙的故事。这类故事早就耗尽了记者们的同情心,一听便会说:噢,又来了一个呀。她们这样的故事连都市里找不着故事去编电视剧的写稿匠都不耐烦,会说:再想想,还有什么新鲜的细节……这段就不必说了,我是说新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