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第2/3页)
谎话把她自己吓了一跳。她觉得自己可真是痊愈了,都长心眼子会撒谎了。儿子和女儿都被谎话稳住了,说没想到疯子里面还有高人。疯子里头什么人没有?还有一位大诗人,电影拍过的呢!这是婷婷告诉孩子们的。
就在婷婷得知了他的真名字之后,他失踪了。从福利院两百亩土地上失踪了。真名字是他自己告诉她的。这天她在厨房后面晾笼屉布,隔着黄白的纱看见他站在后门口。他的名字其实叫张书阁,而不叫张亦武。她问他为什么不用真名字过日子。真名字是干净的,哪儿能让那么多么人叫?那么多人叫还不叫脏了?他说话文气秀雅,就象他手指下出的活儿。有一块白中透黄的纱布挡在中间,他的脸看上去可真年轻。
后来他们熟起来,爱起来,她问他知道不知道自己有病。那当然知道。怎么知道的?他似乎为她的怀疑伤了一会儿神,然后猛的一下,把左手伸到她面前。那是和右手互不相认的手,一根根指头弯曲丑陋,指甲只有两毫米,到处都是齿痕。这是证据,他告诉婷婷。怎么是证据呢?人家告诉他,这些指头是他用郎头一个个敲断的,可是他明明记得是几个人捺住他和他的左手,用一把一锤子吧那些手指一根根地锤断的。他说:“你看,这就是我和客观世界矛盾的地方,我认识的记住的事实和他们的不一样。”
失踪了三天又复现的张亦武被关起来,整整关了一个月。他说自己哪儿也没去,就在床下面躺着,床单垂下来,谁也不费劲掀起它来看看床下,怎么能怪他失踪?他只让一个人知道他失踪到几十里外的美丽山景中去了,据说那里能找到一种珍贵的石头,叫鸡血石。他是这么对婷婷说的:“小舒(他这样一称呼让两个人都感到回到了团小姐),张书阁潜逃了。他让我带你也潜逃。”然后他右手展开,里面有块石头,珠圆玉润,平的一面刻了一个女子肖像。他的右手拿一盒印泥,把石头在印泥上捺了捺,往自己手心上一戳。“我女儿。”他对她说。
她问他女儿在哪里。他摇头不语。不在北京?他还是不语。她刚想问怎么从来没见女儿来看他。他的手突然碰了碰她的手,凉阴阴的一个制止。
现在坐在榛子和栗子旁边的婷婷想,五十五岁,好年轻啊,她就是五十五岁那年碰上张书阁的。
那个小年夜没什么探望的家属来。因为雪下得大,风也大。会见室只有两家子,舒婷婷和儿子、女儿,另外一家是父母来看他们二十来岁的疯儿子。婷婷和儿子亲一些,所以叫他是叫乳名“豆豆”,而对女儿,她比较严肃,也比较胆怯,只是直呼其名“含笑”,有时还“许含笑”。“许”来自哪里,她是想都不愿去想的。
含笑给一件红色羽绒服穿成了个胖子,坐在那里,没话说都吵闹无比:羽绒服“咕嗞咕嗞”的磨擦声让她好紧张。原来“如坐针毡”是有嘈音的。豆豆比含笑大两岁,却象是娘仨中唯一的成年人,交待母亲,点心要藏好,别让同屋女病友吃了,人家是疯子,偷吃了东西是白吃。少跟别的疯子聊天,疯子里有奸细,专门汇报别人的疯话,以证明自己比别人正常,别人更疯。豆豆二十七岁,疯子的孩子早当家,这一点让婷婷心里又甜美又酸楚。然后母亲象寄宿生那样,乖巧地问自己的晚辈家长们,春节是否接她出去过。春节放长假,好不容易能出门旅行一次,所以就不接了。十五来接吗?十五该上班了,宾馆该忙了。
“那什么时候来接我?”婷婷惶恐了。被家长们撂在全托疯人院,无期地撂下去了?
“再看吧,”含笑说。
这几个回合的问答是在母女间进行的。许含笑是宾馆前台的工作人员。五星级宾馆。于是许含笑就有了一种“宾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