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玉归(第6/27页)
“倒是。这可怎么办呢?家里也没个主事的男人!”
事非经过不知难,没有韩子奇在家里当家做主,韩太太才知道了掌管一个大买卖是多么的不容易,才知道了韩子奇的十年创业费了多少艰辛。现在,家业落到她手里,竟连“维持”的本事都没有了!
这时候,倒有人上门来了,不是求她雇佣,是要买她的奇珍斋!卖?说什么也不能卖哪,奇珍斋是梁家的祖业、韩家的命根子,卖了店、砸了牌子,“玉器梁”、“玉器韩”就算完了,在行里头,在两旁世人眼里,就一个跟头栽到底,威风扫地了!
“韩太太,话不是这么个说法儿!人走时运马走膘,谁也不知道自个儿的命到底怎么着,只能走一步说一步。眼下兵荒马乱的,韩先生又没在家,您不怕树大招风?大门脸儿不能光当摆设,趁东西不如趁钱,装到兜儿里踏实。我不是眼馋您的东西,自个儿的货还发愁找不着主儿呢;我是瞅着那个地界合适,兴许还能活泛点儿;人说同行是冤家,其实我倒是瞅着您在难处,不能不救这一步驾,价钱上不能让您吃亏,您出个价儿,我不还口,要不,赶明儿韩先生回来了,我也显着不仗义;哎,话又说回来,兴许那时候我的买卖不济,还得求韩先生高抬贵手再拉我一把呢,廊房二条还能没了‘玉器韩’的地盘儿?韩太太,您琢磨琢磨我这个意思,觉得合适,就这么办;不合适呢?就算我没说,咱别伤了和气!……”
这个主儿一连跑了好几趟,还给韩太太提溜了茶叶,给天星带了吃的。头一回,韩太太待答不理;第二回,婉言谢绝;第三回,沉吟不语。果真除此之外再也没路可走了吗?没有了。她不是怕驳人家的面子,是怕东西在外头招来更大的灾祸。要是店里遭了抢,她找谁告状去?找日本人?那不是自个儿找死吗?
万般无奈,韩太太向命运屈服了,到底走了那条过去连想都没想到的路:把奇珍斋“倒”出去了。她坚持留下了几件贵重的东西,其余的货物,连柜台、桌椅、货架、房子统统作价归了人家,签字画押,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她流着眼泪收起了奇珍斋的大匾,心都碎了!
更令人心碎的事儿还在后头:出手之后的奇珍斋,三天工夫就在那高大的汉白玉门脸儿上挂起了新匾:汇远斋,成了蒲绶昌的一个分号!原来,出面的买主儿只不过是一个幌子,不识字的韩太太亲手在契约上按了手印,把奇珍斋卖给了有杀父之仇的“堵施蛮”;而被韩子奇击败的蒲绶昌,连价儿都不还地买下奇珍斋,也正是为了彻底毁掉韩子奇的家业和声誉,由他来取代“玉王”的地位,他成功了!
韩子奇被这致命的一击打懵了!十年来让他梦魂萦绕、归心似箭的奇珍斋,竟然落到了这样的地步?与其如此,还不如干脆被炸毁呢!毁于战火,只能使他痛惜,而如今留给他的却是耻辱,永远也难以雪洗的耻辱!仅仅是破产并不可怕,他经历过贫困,经历过磨难,家业正是在贫困和磨难中创立的,纵使一切都退回到零,也不足以使他气馁,只要有人在,他就相信“千金散尽还复来”。大战之后匆匆赶回家园,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思想准备,但是,家里的局面却完全出乎预料,毁得太惨了,失去得太多了,比财产更重要的名誉、地位、信义、人格,统统都被毁掉了。在北平玉器行中名噪一时的“玉王”,废黜了,首屈一指的字号“奇珍斋”,不存在了。是毁于强敌之手,也是毁于内讧、内乱、自相残杀。伙计集体辞职,这在商界中是极为罕见的,足以把奇珍斋的字号抹黑了,它的垮台也就无可避免了。再想把这块被玷污了的金字招牌挂上去,难,比登天还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