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玉归(第24/27页)

“我不能没有我的事业,我的事业在中国……”

“是为了保住这个家,不让天星成为没有父亲的孤儿?……”

“是……是吧?天星,可怜的天星!”

“还为了让你的妻子不至于失去‘当家的’?”

“哦……”他噎住了。

“你答应啊,你应该说‘是’啊!这一切都是明摆着的!”她望着他,等待回答,“你不爱她,可又不能、也不敢离开她!”

“玉儿,”他惶然地说,“是我们都想……想家,才回来的……”

“家?家是你的,一切都是你的!走了都丢掉了,回来又都有了,你什么也没失去!”

“啊,奇珍斋已经倒闭了!”他凄楚地说。

“噢,你也有损失?”她一个叹息,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别难过,你的那些宝贝还在,‘博雅’宅还在,你的老婆孩子还在!你的家没毁,你应该回来!可是,这儿还有我的什么?我干吗要跟着你往这儿跑啊?”她愣愣地望着前面,茫然张开两只手,像问那顶棚,问那墙壁,问那窗纸,“干吗要往这儿跑啊?”

“玉儿,你……”他惶惑地转过脸,“你是怎么了?这儿也是你的家呀……”

“我的家?我的家没有了!”她颓然垂落两只空空的手,抚在自己的膝上,“没有了!我的家在奇珍斋后院那低矮的小房里,窗外有阳光,有花儿,石榴、牵牛、草茉莉、指甲草,很香呢;屋里有温暖,妈妈给我做糖饽饽、豆沙包儿,很甜呢;梦中有催眠曲,爸爸深夜还在磨玉,‘沙,沙……’很美呢。可惜都没有了,我再也没有那个家了,只留下美好的回忆!那个家,虽然贫困、狭小,生活得艰难,可我总也忘不了啊!没有了,没有了……”

梁冰玉自怜自叹,忧伤的眼睛充盈了泪水,无声地坠落下来。她不去拂拭,让冰冷的泪珠流过面颊,浇灭心头那一点残焰。

韩子奇站起身来,抚着她的双肩。掏出身上的手绢儿,为她擦去泪痕,“玉儿,我求你……别这么伤感,这儿永远是你的家!”

她抚住他的手,男子汉的手,似乎又让她感到了力量的存在。“是吗?”她吻着那只手,眼泪流在他的手上,“不,奇哥哥,这儿不是我们的家了,我们走吧,为了你,为了我,为了新月!”

她感到那只手在痉挛。

“你……为什么非得走呢?”他说,声音很低,很弱,“就不能先忍耐忍耐吗?……”

“忍耐?你叫我怎么忍耐?低眉顺眼,向她就范,装做回来住娘家?让新月叫你‘姨父’、‘舅舅’?等找着‘主儿’打发我改嫁?是吗?”

他不语,颤抖的手抚摸着她的头发。

梁冰玉猛地甩掉他的手,推开他,站起身来:“韩子奇啊韩子奇,你也算个男人?”

韩子奇一个趔趄:“玉儿……”

“这儿没有玉儿,站在你面前的是梁冰玉!”

“冰玉,你听我说……”

“不必说了,过去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我只想告诉你:我是一个人,独立的人,既不是你的、更不是梁君璧的附属品,不是你们可以任意摆布的棋子!女人也有尊严,女人也有人格,女人不是男人钱袋里的钞票,可以随意取,随意花;女人不是男人身上的衣裳,想穿就穿,想脱就脱,不用了还可以存在箱子里!人格,尊严,比你的财产、珍宝、名誉、地位更贵重,我不能为了让你在这个家庭、在这个社会像‘人’而不把我自己当人!你为了维护那个空洞虚弱的躯壳,把最不该丢掉的都丢掉了!十年了,我怎么没有认识你?了解一个人,爱一个人,是多么艰难?你说你不后悔和我的结合,我不知道这话是不是真诚的,但是我现在后悔了,我错了,从头到尾都错了!我还以为我得到的是爱呢,还以为你这个男子汉的肩膀能担起爱的责任呢,原来你也和她一样,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情!我错了,完全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