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玉缘(第13/16页)
沙蒙·亨特看出了他的愧意,却并没有加以嘲笑,感叹道:“创造历史的人,应该懂得历史!韩先生,请原谅我说一句也许不大恭敬的话:在我的收藏当中,任何一件的价值都要远远超过您所做的宝船,因为它们代表着历史,而历史本身就是无价珍宝!”
韩子奇亲手制作的宝船,刚才还被沙蒙·亨特捧入云霄,而现在却又一落千丈,韩子奇像随着他在长河大浪中颠簸起伏,他并不感到受了侮辱,只是觉得自己懂得太少了,他多么愿意跳出雕虫小技的局限,遨游于那浩浩荡荡的激流!他默默地在那一排百宝格柜子前徘徊,双眼闪烁着如饥似渴的光辉。
沙蒙·亨特跟在他的身后,兴致勃勃地和他一同观赏,十分乐意为他担任这次“航行”的向导:“……商代的双钩线,是琢玉工艺史上的一大成就;周代以后,曲线增多,工艺和造型不断改进,精细程度超过以往,日趋美观;到了春秋战国,已开始使用解玉砂,工具也进一步发展、定型,从开片、做花到上光都有了层次,可惜我这里没有这一时期的实物;这一件是汉代的东西,汉代的大件玉雕,琢工比较粗糙,但小件很细腻,您看这只玉带钩,造型小巧灵活,刀法简洁有力,就是所谓的‘汉八刀’;旁边的这件是唐代的,缠枝花卉图案明显地受到佛教影响,典型的唐代风格;宋元时代的东西,可惜我这里没有,那时的作品也是小件多,大件少,像渎山大玉海是绝无仅有的了;这件青玉镂雕洗子是明万历年间的东西,您看,壶底有‘子冈’二字,毫无疑问是陆子冈大师的作品了。陆子冈所处的时代,高手如云,佳作如林,但那时的东西也有一些微瑕,往往在最后的碾磨阶段求形不求工,未臻完美;清代的琢玉技艺又推向新的高峰,出现了分色巧做和镂空、半浮雕种种琢法,您的宝船正是这种风格的体现。但我手头的这几件清代的东西都不是最好的,我是把您的宝船作为继承清代风格的典型作品收藏的,您这样的技艺,在北京我还没有看到第二个啊!”
韩子奇仿佛从一个长长的梦中清醒过来,无限感慨地说:“惭愧,惭愧!在祖先的遗物面前,我觉得自己还刚刚开始学徒啊!亨特先生,您从哪里学到了这么深的学问?”
“从中国!”沙蒙·亨特谦逊地说,“中国的文物,中国的艺人,中国的商人,中国的学者,都是我的老师!韩先生一定知道北京有一位‘玉魔’吧?”
“您是说‘博雅’宅的老先生?”韩子奇被唤起了无限怀念之情,原来沙蒙·亨特也是这样崇拜“玉魔”啊!“他是您的老师?”
“是的,”沙蒙·亨特十分景仰地说,“老先生在世的时候,我曾经拜访过他几次,他的学识,他的谈吐,他的收藏,都像大海,我在他面前只不过是一粒尘沙!可惜,老先生过于珍爱他的收藏,许多东西都不肯拿出来见客,更不要说转让了!直到他去世之后,我才想方设法、几经周折买到了他的几样东西,您刚才已经看到了。这,就得感谢我的另一位老师了……”
“他是谁?”韩子奇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谁是继老先生之后的另一位“玉魔”。
“蒲绶昌!”沙蒙·亨特微微一笑,“您的老板。”
“他?”韩子奇疑惑地望着沙蒙·亨特,“他并没有学过琢玉啊!”
“中国有句老话:久病成医。蒲绶昌先生见得太多了,这是最好的学习、研究。一件玉器拿在手里,他不借助任何仪器,仅仅用肉眼观看、用手抚摸,就能断代和鉴别真伪。他看玉,从造型、纹饰、技法、玉色、玉质许多方面着眼,并且把握每个时期比较稳定的风格特征,断代很少失误。有些常常被人忽视的细微之处,他决不放过,比如战国的蟠螭纹,有一个重要的时代特征,就是在双线细眉上面有一道阴刻线,若隐若现,如果看得粗心就容易忽略。蒲先生的眼力,恐怕琢玉多年的老艺人也未必能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