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月冷(第4/11页)

韩子奇就不言语了。这年头儿,“外国”这个词儿不怎么好听,容易令人联想到“帝国主义反动派”之类,这一点,做外贸工作的韩子奇自然是很敏感的。韩太太这么点了一下,他就住了嘴。在孩子面前谈论西方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是不好的。

餐桌上的空气显得压抑,姑妈只好出面打岔:“什么洋风俗、土风俗的,还不快趁热吃?新月,天星,吃!”

新月望望下班回家之后一直没说话的哥哥天星:“哥,吃吧!”

韩天星比新月年长八岁,今年二十五,是国营五四一厂的工人。那是全国独一份的专管印制人民币的工厂,重点保密单位,制度极严。也许正是因为长期在这种环境中工作养成了习惯,或者还有其他原因,他的性格极其内向,不到非说话不可的时候,很少开口。每天一早,吃了早点蹬上车子走人,傍晚蹬着车子回家,一进门,就耷拉着留着“寸头”的脑袋,板着和爸爸一样黑却比爸爸胖的脸,穿着一身工作服,直奔他住的东厢房,等姑妈喊他吃饭,才出来,闷着头吃完晚饭,又钻回东厢房,如果夜里不上厕所,再露面就得等到第二天早上了。爸爸说:“这小子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姑妈有时候爱逗他:“咳,天星,你的脸耷拉得有二尺长,冲谁呀?”他头也不抬地回答:“谁也不冲。”完全不动声色。

现在,太阳打西边儿出来,老蔫儿有话要说了。

“新月,”他望着妹妹,笨拙地启动他那金口难开的厚嘴唇,“我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

新月吃了一惊:“哥,你也记着我的生日?”

天星说:“记着呢。昨儿晚上我瞅见了天上的月牙儿,就想起来了,我的生日,月亮是圆的;你的生日,月亮是弯的。”

韩子奇和韩太太不约而同地对看了一眼,又立即闪开了,他们都没想到这个蔫儿子还会这么留心月亮,惦记着他妹妹的生日。

姑妈大为感动的样子:“那是啊,你是三月十五,她是六月初五。哪儿能忘得了啊,亲的呗!”

新月好奇地盯着天星:“哥,你送我什么礼物啊?”

天星不答话,伸手从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郑重地递给妹妹:“呣,你拿着吧!”

新月急切地打开信封,里面竟是四张崭新的五元一张的钞票。爸爸、妈妈和姑妈显然都和新月一样感到意外。

“哥,你干吗给我钱?”新月有些失望,她本来期望得到比钱更有意义的礼物,比如一本书啊什么的。

“我……我旁的什么也没有啊!”天星憨厚地笑笑说,“这钱,是我干活儿挣的!”

“可是,你每个月也只有四十啊!你留着花吧,我还有,爸爸给我的。”

“我又不是每个月都给你二十,我没有这个能力,”天星说,“这个月,你不是该考大学了嘛,拿这钱买双新鞋吧,或是买枝新笔啦伍的,要当大学生了!”

正在吃饭的韩子奇和韩太太,筷子都停了一下,但都没说什么。

新月这才明白了哥哥的意思,心里一热,说:“哥,你准知道我能考上大学吗?”

“能考上,”天星不再看她,低头吃面,“呼噜呼噜”响,他是用吃面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激动,“要是连你都考不上,大学里还要谁呢?咳,我没上过大学,连高中都没上过,说不好啊!”

这老蔫儿今天一口气说的话比平常一年说的还多,他是动了感情了。但他并没有注意到,爸爸和妈妈也被他触动了,同时停下筷子,朝他看了看,那眼神是充满了歉疚的,仿佛是欠了他的债。姑妈这时却不言声儿,闷头吃她精心制作的打卤面,仿佛在咂摸滋味儿,其实,她的心思已经全然不在这上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