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电话(第4/4页)
曾老六后来怀疑起来,也许他喝的不是酒,只不过是加了糖和醋的白开水?他站起来要结账,那人居然拖住他,说:
“急着走干什么呢?如今这世道,您还能上哪里去?”
曾老六愤怒起来了。他用力甩开这个人,扔了一张百元大票到桌子上,冲到了外面。不知道是因为酒力发作还是因为吕芳诗的电话,曾老六站在大马路边时,看见自己眼前出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京城。到底有哪些不同他也想不清楚,只觉得每一样东西里面都隐藏着危险,那种一触即发的危险。时间似乎已是黄昏(他忘了带表),下班的人们都在匆匆往家里赶,可是乞丐一下子多得不得了,老是挡住人们的路。天黑下来的一瞬间街边的上空忽然亮起了一盏探照灯,有很多人脸在雪亮的灯光里头变得十分狰狞。一个隐藏的高音喇叭响了起来,男低音反复地说着一句话:
“公元零零零零年,公元零零零零年……”
曾老六退到一家商店的门口,那商店的门关得紧紧的。那盏探照灯不断地掉头,一会儿就照到了曾老六身上,人流向他涌来。他想,莫非要出事了?但又没出事,只不过是将他挺到壁上一动都不能动。曾老六不喜欢人群,所以他很痛苦,他希望自己此刻失去知觉,可他偏偏清醒得很。他甚至设想出自己在公元零零零零年时的情况。他不敢看那盏灯,他的眼睛很痛,他觉得他的眼睛要瞎了。这时他听到人群中有一个奇怪的熟悉的声音,起先很远,慢慢越来越近了。它有点像铃铛的声音,但又不是铃铛。那么是什么声音?为什么这么熟悉?无意中,他睁开眼看到了他的母亲,母亲正在做手势鼓励他。将他挤到墙上的那几个人在高声喊叫:
“关灯啊!关灯啊!”
探照灯随即灭了,人群一哄而散。
马路上变得很安静了,曾老六走了几步,觉得自己头重脚轻,那个熟悉的声音仍然在前方震响,曾老六一会儿想去追随它,一会儿又觉得不应该去管它,因为头晕得厉害。他突然在一个瞬间冲口而出:
“我来了!我来了!”一边喊一边蹒跚着往前挣扎。
从一个建筑物的后面窜出两条黑影,他们冲过来抱住了他。
“他回来了!他回来了……”他们说。
是他的父母,两个人的面容都极其衰老。
“我这就回家去,好吗”曾老六试探地问。
“回我们的家?不,不!”父亲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这种事连想都不要想!”
他的父母搀着他在马路上来来回回地走,曾老六记得他们三人一直在讨论他要不要回父母家去看看的问题。曾老六很烦躁,很想换一个话题,可是换不了,他的思路总在同一件事上纠缠。然后突然,父亲对他说:
“老六,你不是有那个女人做伴吗?为什么还来麻烦我们?”
父亲的问题使曾老六十分愤怒,他要挣脱他们,可怎么也挣不脱。他俩像老虎钳一样夹紧了他,硬是将他送回了店里。然后他俩又将他送上了楼。他俩熟门熟路,仿佛来过多次,令曾老六十分惊讶。曾老六邀父母进来坐一下,但两位老人说他们还有急事,匆匆地下楼去了。
曾老六坐上了窗台,京城的晚风吹进房里,外面到处都是乌语,在鸟语当中,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出现了。曾老六轻声说道:
“谁知道呢?也许那就是零零零零年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