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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父亲下班回来,手里提着一个花书包。母亲问是什么。父亲说,六味地黄丸。我就知道老家又带东西来了。不知为何,父亲把老家带来的东西一律叫六味地黄丸。母亲从父亲手里接过花书包,一看,就皱了鼻子。父亲把一双眼皮直顶到额头,问母亲怎么了。母亲把书包给父亲,说,快去扔了。父亲白了母亲一眼,说,什么?扔了?一边把步子换成鸡步,身子夸张地前倾,一张长脸恐龙一样向母亲挺进。母亲一边像驱赶苍蝇一样厌恶地挥着手,一边后撤。父亲却紧追不舍,请问谢海棠阁下,你姓什么?母亲见父亲态度生冷,大概是动真的了,就缄了口,到厨房去盛饭。我从父亲手中接过书包,原来里面是一塑料袋咸菜。塑料袋显然已经不止一次地装过东西,都变成黑色的了。打开袋子,一种生萝卜和着塑料的味道扑鼻而来。父亲见我掩了鼻,就像文物贩子听到别人说他的文物是假的一样,从我手里把手提袋掠走,放在茶几上,掏出里面的塑料袋,到厨房里拿了一个碟子,盛了一碟,就了饭吃,很可口的样子。刺鼻的生萝卜味弥漫开来,让人实在难以忍受。可是电视上正演一休的故事,我只好强忍着,背过身子,边吃饭边看电视。谁想正到好处,电视却关了。回头,遥控器在父亲手中。父亲用一种特别的目光看着我,像是恶作剧,又比恶作剧认真。过来,吃咸菜。父亲的目光像旧社会地主的手杖一样,在我面前划了一下,又一下,最后落在咸菜上,像是一个汉奸。我说我不吃。父亲说,那就别想看电视。无奈,我只好拿出一种英雄气概,硬着头皮去吃。每次象征性地用筷头夹一小片,更多的时候只将筷子在碟子里晃一下。这自然无法逃脱父亲的火眼金睛。父亲索性将碟子里的菜一分为二,让我吃完自己的那一份再看电视。母亲见状,把菜碟子端走。不想父亲发火了。父亲说你什么意思?母亲说报纸上明明说吃腌咸菜容易得癌症。父亲说你老爹吃了一辈子腌咸菜,怎么没有得癌症?母亲说胡搅蛮缠,一点科学精神都没有,还当作家呢。父亲说谁在胡搅蛮缠?父亲放下饭碗,到书房给我们拿来一本《奥秘》杂志,上面有篇文章《破烂王为何一生无疾》。父亲把杂志扔给母亲说,请学习一下,破烂王为什么一生无疾?他可是整天和垃圾打交道的。平时吃的什么,吃的是垃圾堆里的西瓜皮,坏水果。母亲不屑一顾地说,那你怎么不去做破烂王,你为什么要考大学,要当作家,要过文明的生活?父亲说,考大学咋了,当作家咋了,考上大学当了作家就不能吃老家拿来的咸菜?母亲说吃饭吧,饭凉了。父亲说你不把咸菜还给我,我就绝食。母亲说,你已经绝过九十九次了,我还怕你再绝一百次。父亲就放下饭碗,做出一副坚决生气的样子,向书房走去。母亲见状,只好把咸菜还给他。父亲就又回来,极投入极夸张地嚼着咸菜。父亲每嚼一下,母亲的眉头就皱一下,等父亲把一碟咸菜干完,母亲的脸已经和咸菜里的萝卜条差不多了。
说了大家不要笑话,我从来没有见父亲和母亲同床共枕过。父亲的书房里有一张单人床,每天晚上,父亲早早地洗漱一毕,就重重地关上书房的门,重得有点夸张,然后熄灯睡觉。时间一长,我还以为做夫妻的都是这样呢。可是我去姨母家,发现姨父和姨母总是睡在一张床上。一天早上,我和表妹莉娜起来,姨夫和姨母还睡着。表妹推开他们卧室的门,我看见,姨母的头在姨夫的左边,一只脚却在姨夫的右边。这是多么让人羡慕啊。回来后,我就建议父亲和母亲在一块睡。不想父亲说,夫妻分床睡,能活一百岁。我问为什么,父亲说等你长大就知道了。我说我现在就想知道。父亲说,你母亲打鼾,吵得我根本睡不着。母亲说,别诬蔑人。但也没见母亲有多恼。有一晚,我被一声门响惊醒,接着,听见父亲和母亲在说话,就悄声走出卧室,猛地推开客厅的门(我们是穷人,没有大房子,二室一厅,卧室归我,书房归父亲,母亲就只好屈居客厅)。拉亮灯,可是床上只有母亲一个人。真让人纳闷。第二天上课时,我一直在想,昨晚明明听见父亲和母亲在说话呢,怎么进去却只有母亲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