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时报书评》 (1968)(第2/3页)
V. 纳博科夫如何看待自己的工作?
我对工作的感情总的来说并非是不友好的。无止境的谦虚和人们所说的“谦卑”这些美德使人不会沾沾自喜地唠叨自己的工作——尤其是当他缺乏这些美德的时候。我明白我的工作分为四个阶段。首先是构思(包括积累那些似乎杂乱无章的笔记及研究的隐秘指向)。接着是实际的写作和再写作,写在文具商为我订购的一种特殊卡片上,说其“特殊”,是因为这种卡片两面都有横格线,如果在写作过程中,一阵灵感的爆发将卡片扫到了地板上,你捡起来,看也不看就接着写,这种事可能发生——也确实发生过——即你写在了卡片的反面,标上数字,如“107”,接着你找不到第“103”号卡片,其实它就在背面,先前已经写过的了。当卡片上的文字誊清楚时,我妻子就进行阅读,检查笔画和拼写,再由懂英语的打字员打到纸上,读校样也属于这个第三阶段。书出版之后,要着手处理外文版权。我懂三种语言,不仅能说,而且能用这三种语言写作(就写作实践而言,我在美国所认识和知道的所有作家,包括一伙意译者,都是只用一种语言的)。我自己将《洛丽塔》译成了俄语(刚由菲德拉出版社在纽约出版);但我能控制和订正的只有我小说的法语译本。这个过程充满了同大大小小各种翻译错误的较量,但另一方面也让我达到了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阶段——在原文出版几个月后再次读到了我自己的作品。那时我会发表什么意见呢?对我的写作仍然满意吗?取得的成果与预期相符吗?理应相符,也确实相符。
V. 纳博科夫对以下问题,如关于现代世界、当代政治、当代作家、认为《洛丽塔》“乏味”的瘾君子的看法是什么呢?
我怀疑我们是否能假设一个“现代世界”的客观存在,以及艺术家对这一世界会有确定和重要的看法。自然,会有人努力,甚至长篇大论地来说明对现代世界的看法。一百年前在俄国,最雄辩、最有影响的评论来自“左”倾的、激进的、功利的、政治的批评家,他们要求俄国小说家和诗人描绘和审视现代场景。在那个远去的时代和僻远的国度,一个典型的批评家会坚持要求文学家成为“当前主要问题的报道者”、社会评论家、阶级斗争的通讯员。半个世纪前,布尔什维克警察不仅复活了19世纪60和70年代的这种所谓进步(其实是退步)传统,而且众所周知,强化了这一传统。在旧时代,可以肯定,伟大的抒情诗人或那个创作了《安娜·卡列尼娜》(音译应不带“娜”,她不是一个芭蕾舞女演员)(4)的无与伦比的散文艺术家会乐于忽视这些左翼、进步的对文化艺术无知的人,他们要求丘特切夫(5)或托尔斯泰反映政治和社会的思想交锋,而不是热衷于描写贵族的风流韵事或自然之美。这种可怕的原则曾经在亚历山大二世统治时期有所表现,今天每当听到在英美标榜进步的书评家呼吁多一些社会批评、少一些艺术上的异想天开时,我就想到那些可怕的原则如何演变成了前景暗淡的警察国家的政令(柯西金那阴郁的面孔比斯大林自信的小胡子更能说明这种暗淡前景)。“现代世界”这一已为人们接受的概念仍然在我们周围泛滥,它属于同一种抽象的说法,如同古生物学上的“第四纪”。我所感受到的真实的现代世界是艺术家创造的世界,是艺术家自己的幻影,通过他的蜕变行为,成为一个新的世界,一定程度上是他生活的那个时代。我的幻影产于我的私人沙漠,一个干燥但丰饶的地方,高大的棕榈树干上刻着标志:旅行拖车禁止入内。自然,心存善良:希望他们一般观念的旅行拖车能驶向某个地方——奇异的集市、易上镜的寺庙;但一个独立的小说家不能从步其后尘中获得什么真正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