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第8/30页)
“那是你的眼睛出了毛病。”她“嘿嘿”地笑起来,很阴险,“你以后,不要再用眼,不用好得多,你的头昏,完全是由用眼引起的。我有一个亲戚,也患着和你一样的病,他用眼用得那么狠,后来眼珠掉在地上。假若你看不清东西,你就要认定这是一个缺陷,争强好胜会是怎么个结局呢?”
我记得墙根长过红通通的蛇莓子,我弯下腰,闭上眼,抖抖索索地用指头摸索着。
天那么昏,天底下的东西看起来像一些流体,在雾气里,居然浮着三只白鹅,直挺挺地游过来,白光一闪就不见了。我的指头触到一只蜗牛,心里一悸,全身炸起鸡皮疙瘩。强撑开眼皮,看见那女人往后退去,越退越远,我的眼珠迅速地胀大,似乎要暴出眼眶。
“我也一直有病,”她最后一招手,“你看见了的,脚丫子肿得像胡萝卜,我一摸到它们就害怕……我小心地掩盖这一点。”
“躺着罢,你。”三妹用指头戳了戳我的脊背,腻腻地说,“你的脊梁,是一条青春发育期的蛇。”
我昏头昏脑地摸索着上了床,蒙上被子。虽然隔着棉被,还是听得到三妹翻箱倒柜发出的轰响,和未婚夫被追打发出的嗷嗷哭叫。三妹日益肆无忌惮了,她披头散发,只穿短裤汗衫,手持一把条帚,下死力抽打着我盖的棉被。我从来没料到她有这么大的气力,原来她的气喘病完全是她异想天开搞出来的,她想要搞什么,就总是搞得成。我蜷成一团,在被子里流着酸汗,等待她的发作过去。
外面已经天黑,我不能起来,伸手到枕头底下摸出一面破镜子一照,看见一张模糊的脸团,上面滚动着两个通红的血球,大约是我的眼珠。我扔了镜子,它在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怪响。
昏红的灯光下,显出未婚夫的圆脸,脸的周围嵌着一道灰边,舌头一伸一缩的,似乎在玩一种什么新把戏。我细细一听,他的声音就响起来了。
“你怎么躺下了,家里的事真复杂,你一定要担心松毛虫。我觉得很奇怪:从前我和你父亲住在庙里的时候,倒轻松得多。现在我简直是胆战心惊;生怕踩着了松毛虫,它们到处爬得有,嚣张得不得了,时常在你要睡的时候,出其不意地藏在被子里。老家伙从山上带回那根松枝时,我就预感到了今天这种无法收拾的局面。已经有一星期,三妹一直在清除这些毒毛虫,我们的棉被早被她抽得稀烂,她真是毫不留情,心肠又狠……”他说着说着就走了神。
“你看我是不是青光眼?”我艰难地呼吸着,看着他化为一个影子。
“唔,在庙里,整夜听见梧桐籽掉在地上。你父亲,他不会回来了,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正在和老板娘吹嘘。”
未婚夫说过松毛虫的那天夜里,我在床上遭到了它们的袭击了。它们簌簌地爬动着,钻进被子里来,针钻一般贴在我的腿上、腰上、手臂上,我打开灯,将它们一条条从身上撕下,“啪啪”地扔出窗外。然而只要我一躺下,它们又上来了,先是簌簌地响,然后又是针钻,痛得我眼冒金星。于是又开灯,将它们剥下,扔出去,一次又一次,搞得精疲力竭,仍然无法入睡。到早上,没有了松毛虫,身上的皮抓得血淋淋的。
“松毛虫袭击得够惨吧。”三妹凝视着我,“躲是没用的,要下死力抽。我发起狠来,往往抽烂被子。昨天我差点把医生的眼珠抽瞎了,他来挡路,谁挡路谁倒霉。”她穿着腋下有一圈黑污的汗衫,叉着腰,杀气腾腾地站在屋当中,“在庙里,只要一刮山风,松毛虫像潮水般从朽烂的地板缝里钻出来。前天,我发现爹的头发里满是这种东西,他睡在地上,松毛虫在他头发里做窝呢。‘丁铃铃、丁铃铃’,一只小山羊在啃草,风息下来时,山羊必定跑得很快,小石子‘哗哗’滚落……哈,我们的爹爹,他对生活的态度是最难捉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