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第5/30页)

不知从哪一天起,母亲开始来吓唬我们了。她故意躲起来不露面,但是她又无所不在。床底下,柜顶上,厨房的门背后,水池里,到处晃动着她歪歪斜斜的影子,那影子臃肿,发紫,还有一股霉味儿。我们一天到晚蹑手蹑脚,嘴巴凑着耳朵说话,时常我正对着父亲耳语,听见她大喝一声,仿佛跳将出来,把我们吓得魂飞魄散,仔细一看呢,她并不在,那一声大叫原来是从收音机里发出的。也有的时候,她并不大喝,只在阴影里一味暗笑,使我们毛骨悚然。首先受不住这种恐怖气氛的是三妹,她从反复发作的癔病里摆脱出来,扛着一把铁铲追寻失踪的母亲。那种时候她往往火赤着脸,脖子僵硬,雄赳赳气昂昂的派头。屋里的墙跟、灶头,全被她用铁铲刨得乌七八糟。

当我忽然意识到母亲永远从这屋里消失了的那一天,父亲正咬着牙扎他的绑腿。“到绿山去钓两个月的鱼。”他眉飞色舞地告诉我,腮帮子上泛起两朵桃红。

“母亲怎么办?”我冲口而出。

“我在树丛里喂着一条银环蛇,一唤就出来,你有没有兴趣?我们可以一块去捕蝗虫。”

“我的床底下就喂着一条银环蛇。”母亲的声音在阴影里厉声说。

父亲挎上帆布袋,像小伙子一样莽撞地冲出门外。帆布袋拍击着干瘪的屁股,“啪啪”地乱响。“两个月!”他边跑边回头朝我伸出两个指头来。

背后有种可疑的响声,转过身,看见三妹举起铁铲,朝着母亲发出声音的暗处猛扎下去,随即水泥地上冒起一排金星。

“你那件东西上面的扣子快脱光了吧?”我想起了这个。

三妹根本瞧不起我。她流着黑汗,在水泥地上一铲一铲刨得那么起劲,鼻孔张成两个大洞眼,“我睡觉的时间太长,我这是为了舒展舒展筋骨。”她振振有辞地说,“你老是幻想这房子会垮,真庸俗,怎么就不能想些别的。我一点也想不出你是怎么成了这么一个愤世嫉俗者的,这种人我看着就心烦,就心烦。”中午,她光着上身睡午觉,在床上不停地抽风,嘴角流着臭气熏熏的涎水。她就那样一直睡到天黑,也不吃晚饭。父亲只要在家,总要往她大敞的房门那里探一探头,然后一伸舌子,高声说:“遗传的作用是何等奇妙而壮观啊!遵此规律,将会出现什么样的决定性的转折呢?”说了这句话,他便觉得自己具备了某种资格,于是将家中的吃食搜括一空,装进旅行袋。有一天落大雨,一个淋得落汤鸡样的男人从门外跌进来,抹着脸上的雨水,向着墙角母亲的影子一鞠躬,尖声尖气地说:“您好,妈妈!”三妹像风一样冲过来,用一块巨大的印着黑斑的浴巾将他包起,下死劲搓起来,一直搓得他嘴唇泛红,眼珠充血,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哭着说:“有了未婚夫真要命!”后来,她不知怎么又变得力大无穷,一把抱起那裹着浴巾的一堆,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用被子捂好,轻轻地拍他入睡。

“家里有个医生真别扭得要死。”母亲的头影像个蛇脑袋那样伸了伸。

“谁?”

“那墨镜罢,我早就知道未婚夫就是墨镜,这一下她的病要痊愈了。一种说不得的病,这种事,真奇怪。”她一飘一飘地缩到床底下去了。

“那段围墙怎么会成了绿的呢?我的听诊器丢了。”未婚夫在浴巾里“哼哼”地,“这屋里温度高,很好,一热,我就要睡觉。”

大雨过后,屋里密密麻麻结满了蛛网,稍微动一动就弄到眼睛里去。三妹一蹦一蹦地追逐蜘蛛,将蜘蛛网拉得满屋子飘扬。

“青春的活力啊。”未婚夫露出一只眼欣赏地说,“我那里也有各式各样的虫子。在深秋之夜,我在外面游荡的时候,必定有一只钻到我褥子里面去,我挂念着这件事,窝心得‘呜呜’直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