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第2/30页)

有霜的早晨仍然使我蠢蠢欲动——本性难改。我把帽子戴好,背上旅行袋,撮起皱缩的嘴吹了吹口哨,还踢了踢腿,弄得肠子乱响一阵,假装出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我从镜子里看见那个假面吐了一口唾沫,说:“五十七。”后来我脱下帽子,久久地闻着帽沿上那股油污味,回忆起父亲那条假腿的秘密。他一直对我小心翼翼地瞒着这件事,他那条假腿很高级,几乎不露痕迹,我是他死后才知道的。有几天母亲显得坐立不安,后来她终于忍不住透露了心思说,她之所以不埋葬父亲就是因为那条假腿,一看见那粉红光滑的东西她就忍不住要发癫痫。“他的腿很好,他有意弄断它,为了装上那该死的东西,以实现一种不可思议的想入非非。装上那东西之后,他就对人宣布自己已成了单身汉小伙子啦。他还对我说那条假腿像棉花一般柔软轻飘,又说他的神经早就深入到假腿里面去了,他要为自己设计一种与众不同的风度。”

地锦草是在三妹女同学家里找到的,它被养在一个很大的花钵里,放在向阳的窗台上。我忽然明白过来,那女人原来也为肠道疾病所折磨过。她的屋子里满地都是揉皱的旧报纸,透露出无法忍受的大发作。

所有发生过的事都是真的。那时我和三妹在悬岩上相遇,鸽子在林子里烦闷地嘀咕,天上似乎下着毛毛雨,我一直睁不开困倦的眼皮,然后她从背后突然说话,揭穿了我的把戏。

小金牛在茶几上走来走去,窗前游过一团冰冻的白云,一只海豚被夹在樟树的枯枝间,数不清的雄鸡的叫声此起彼伏,墙上的假面又说:“五十七岁。”这个假面,原来是个拾破烂的老家伙,他故意一丝不挂地吊死在我们家的门框上。

一 我们家里的秘密

“长腿花蚊乱哼哼些什么,真好笑。”母亲从床铺后面的阴影里冷不防地发出声。自从上次落雨以来,她就一直躲在床铺后面的角落里,她觉得这样可以对外人造成一种失踪的假象。她兴奋地找来一把大黑伞,撑开,将自身严严实实地挡住。“我的全身绷得像个气枕。”她从抽屉里找出梅花针,咬着稀松的牙往皮肤上扎,边扎边挤压,还说:“要挤掉一些水,不然没法活。”我想告诉她一些关于夏天的事,我犹犹豫豫地启口道:“马蜂窝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嗡响,什么东西在半空里荡动……我丢掉过一只皮夹,你明明记得这件事,是一个满脸胡须的家伙偷去的,那时街边晒满了耀眼的白被单,点着火把的小孩跑来跑去。你不觉得这梅花针是扎在腐肉上?”

我的家人们都有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些秘密一定是非常吓人的。我的父亲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我从未看透过他。在我看来,他接近于昆虫类,因为他给我一种有甲壳的感觉。每天一吃饭,他就偷偷溜进来,冲到桌边盛上一大碗饭,紧觑桌上的菜碗,夹好菜稀哩呼噜地大嚼一顿,然后“当!”地一声扔下碗,拔腿就跑。“父亲内心很痛苦呢。”三妹翻着白眼说,声音就像挂在潮乎乎的空气中的面条。三妹一吃饭就咬碗,所有那些蓝花瓷碗的边缘都被她咬得参差不齐,我亲眼看到她将瓷渣和着饭粒瘪着嘴咽进肚里。为了治她的哮喘病,她已经吃了一千多条蚯蚓,全是用糖化掉喝下去的。“这不是意味深长的奇迹吗?”她一边喘还一边艰难地作出惊奇的神态。

“你的三妹呀,真难说。”母亲酸溜溜地说,“你听见她把床板踢得‘咚咚’响了吗?医生说她是内分泌失调,一种很微妙的病。”我刚要答话,就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是楼上的邻居。我侦察过,那家伙是用一把锤子和一根铁钎干这把戏的。他房间的水泥地上,像蜂窝一样遍布他挖出来的小洞。母亲似乎并没听见楼上那声巨响,无动于衷地说下去:“我能看穿任何人的诡计,我现在已经这么灵透,差不多成了一个法师了。我整日坐在这角落里用梅花针扎呀扎,和这些液体作斗争,有时候,我会忽然不记得你们是我的儿女。一回忆从前的事,我脑子里就出现那些荒山野林,星子像开花的爆竹一样掉下来,你们的父亲那黑黝黝的身影吊在树枝上。他很快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事情发生得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