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祥的呼喊声(第3/4页)

虽然事隔多年,在老木西的脑子里,仇敌的形象仍是十分清晰的,老木西生来爱记仇。他在短暂的,即将入睡的瞬间无数次与仇敌交战,在血腥的厮杀中发出壮烈的吼声,无数次地体会到战胜的骄傲和战败的屈辱,他的短暂的人类生活便在这半睡半醒的瞬间重演了。老木西醒来后,交战的欲望便无影无踪了。他想到自己多年前杀死的那个仇敌,多少有点诧异:是不是自己并没有杀他呢?是不是霸占田地的事也不过是种妄想呢?不管那种事有多大的可靠性,正好是那种事促成了自己的出走,老木西对这一点坚定不移,内心充满了无限的幸运感。正如他不相信人们会豁免他一般,顽固的老木西也不打算与仇敌和解。尤其是在昏暗的夜里,悬在虚空中的时候,与仇敌在隔绝的两个世界对峙相望的感觉也分外鲜明。在这种时刻,他往往在脑子里拟出些不切实际的计划,实施对仇敌的凶杀,一遍又一遍地演习,推翻,再演习,再推翻,想以此来掩盖内在的恐惧,忘记飘浮在半空的事实。

大约往北走了半个月左右,有一天,他看见一群人在林间草地上围成一个圈,每个人都用双手做成一个喇叭,向着空中大喊道:“老木西!老木西……”老木西惊讶地张大了嘴,他觉得那喊声有点熟悉,但毕竟那种记忆是久远而模糊了。他没法听懂他们的喊声。他又觉得这些人都有点怪,他们的发音不像一般人的发音那样讨厌,但却过于机械了。总是这一式一样的“老木西”,没有变化,没有起伏,他觉得很不满。他在丛林中瞪着他们,暗暗地憋着劲,期望他们当中的某一个弄出些不同的声音来。可是那群人全然不知,似乎对自己的游戏很着迷,仍旧一个劲努力地喊道:“老木西!老——木——西!”其中还夹杂了童稚的嘹亮的嗓音,老木西愤怒了,他不顾一切地从藏身的地方跑出,冲到他们的圈子中间,大声吆喝:“哈!喝喝喝!哧!呱呱呱!”看见这长毛的野人,尖声的惊叫遍布山野,所有的人都发了疯一般向山下狂跑,鞋也跑脱了。老木西鄙夷地看着他们的背影,轻轻地发出一个音节:“卓!”这个音节久久地震荡着他的心弦。

老木西仍然为那些影子似的记忆苦恼着,这苦恼具体体现在夜间的梦里,梦就像永无尽头的苦役。有了无数次经验之后,老木西分辨出来,他并不是害怕悬在虚空中,他真正害怕的,是与下面那个影子似的人间形成对峙所产生的感觉,那感觉就像临刑的死囚。在他那模糊的、毫无根据的记忆中,不知为什么有那么一条河,他还记得它的河水能够将人的记忆与世界彻底隔断。老木西朦朦胧胧地想起了这件事,产生了寻找那种河流的决心。

好多年过去了,实实在在的好多年。老木西已经走过了无数座山。每到一座山,他就爬上去眺望四周。他看见了各式各样的河流,每一条都不同,但都不是他要找的,根本不是。在那些河岸上,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喊声:“老木西!老木西……”那喊声越来越显出其不祥的意味,而且久久地在空中荡漾。老木西皱起眉头,内心十分沮丧,他厌恶这声音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感到自己的体力渐渐衰弱了,食量也逐步地减少,偶尔竟一整天不吃树叶。他还在不停脚地走,他走路的姿态显得十分专心。

衰弱的情况继续了好久之后,有一天,他在林间的一条小溪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那影子就像一个鬼,头颅以下的部分几乎快要消失了,只剩下几根细棒,一个长方形的匣子,还有些疙疙瘩瘩的东西,细棒、匣子和疙瘩上头又长着长毛。他闭上眼,不想再仔细看,很显然,他的体力是越来越无法胜任夜间的巨大消耗了,他正在消失。他又听到了森林外边那远方的呼喊,现在在他听来,那不祥的声音变得充满了暗示,无法忍受,他捂上了自己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