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文学与历史(第4/12页)

第三,我们从历史上发现,中国社会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是其他国家所没有的,就是所谓的「官场」,官场来自科举制度。有一点我不知道各位是不是同意,日本吸收了中国全部文化,他把中国所有的东西都吸收过去,小自榻榻米、木屐(笑声),大至政府组织、政治制度等,却只有一点没有吸收,使得日本后来明治维新时,能够一下子强大起来,而未造成阻力,这一点就是科举制度。中国的科举制度有它的功能和贡献,但也造成了中国的官场。官场是一个非常奇怪的蛛网,看也看不见,摸也摸不着,但是你可以感觉到你已进入了盘丝洞。中国「官僚」这个字,不能用Bureaucrats来翻译。中国官僚有他的特征,效忠的对象绝对不是国家,也绝对不是领袖,他只效忠于给他官做的人。王朝政府可变,官场不变。所以满洲人统治藏人、蒙古人、汉人,都分别针对那个民族的弱点。对藏人呢,用喇嘛教,把喇嘛请到北京来,当成大爷,极尽恭敬之能事。对蒙古人呢,用婚姻手段,把所有的皇女公主,都嫁给蒙古王子,她们生的儿子,就是我的外甥(笑声),把那些小王子从小养在宫廷里,叫我舅舅啦,叫我公公啦,等你长大以后,怎么可以反对你的舅舅、公公呢。满洲人的皇女公主,绝对不嫁给汉人。他们统治汉人的方法,就是科举,他们知道汉人有个毛病,就是好做官(笑声)。我有给你做官的希望,你就会服服帖帖的,把你的民族意识和人性尊严,全部交出来。所以官场是一个神秘的社会层面,官场有特殊的行为标准和价值观念。他不效忠皇帝,皇帝换了,他还是做他的官(笑声)。他也不怕国亡,亡了国,只要你给他官做,他还是做他的官。于是花花世界,只不过是官的发威场所,自然形成了官官相护,非常复杂的关系。不晓得各位有没有看过一本书《官场现形记》,这是一本分析中国官场结构的书,你不要用文学的眼光去看这本书,而要用研究社会问题的眼光看这本书。因为官场这种关系建立,使得我们中国的人际之间的关系,更趋微妙。我想各位在美国这么久,是不是发现,美国的人际关系,比中国的人际关系要单纯得多?中国有句话说,做事容易,做人难。做人是什么呢?就是人际关系处得好不好。有出京戏《审头刺汤》,有一个法官,另有一个陪审官,另外还有一个美丽的年轻寡妇,她的丈夫被谋杀了。在审判中,她抱着一个人头在哭,如果这个人头是真的话,那么这个案子就可以了结,如果是假的话,这个案子发作起来,会牵连很大,要死很多人。陪审老爷喜欢这个美丽年轻寡妇,这个女子也向他暗示,她可以嫁给他,于是这位陪审老爷就坚持这个人头是真的(笑声)。那位女子一看可以结案了,表示不愿嫁给他了,这位汤老爷马上坚持人头是假(笑声)。我们中国人永远就在这种官场关系里,是非不明地反反复复,一会人头是真,一会人头是假,到底人头是真还是假,谁都搞不清楚(笑声)。官场带给我们这么多的困扰,我想在座的各位专家学人,很多曾经回国做过事,或是将来可能回国做事,我想你遭遇的困难,不是工作的本身。比如说你要造一个原子炉,如果你根本不会,那么这是属于工作上的问题;可是你要造原子炉缺个螺丝钉,管理螺丝钉的这个人呢,他请假出去了。他感冒了,当然要请假,总不能说不准感冒吧,可是事实上,他不是感冒,而是打麻将去了(笑声)。他为什么去打麻将呢?那是因为你跟他的关系搞得不好,你的原子炉造成造不成,跟我有什么关系?原子炉造不成或者是爆炸了,我一点也不在乎(笑声)。如果你说国家受了伤害,受伤害就受伤害,我还是照样做我的官。这就是官场景观,这种几千年累积下来的病态,一直维持到国民革命军北伐,也就是一九二八年。可是,军事北伐,政治南侵,事实上是官场的毒素南侵。本来革命同志之间的感情是非常纯洁的,不过一旦卷在官场里面,就变得非常复杂,复杂到一个健康的人不能承担的程度。于是社会上的人际关系,就变得跟强力胶、糨糊一样,一旦沾上,想脱也脱不掉,想甩也甩不掉。我不晓得各位回国之后有没有这样的发现,举个例子来说,假如你回国,朋友请你吃饭,如果你胆敢回绝的话,那友谊从此就一笔勾销。这就是官场的习性,人际之间的关系变得非常的扭曲。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他需要这种官场的关系呢?因为这样才能使他的官位,更加稳固。我有个朋友回到台湾去,一些不相干的人请他吃饭,吃饭之后就托他带些东西到美国来(笑声)。这并不是他有意跟你做交换条件,而是一种很自然的反应,因为吃过一餐饭之后,就变成朋友了,朋友就要互相帮忙(笑声)。官场的现象就是这个样子,如像你造原子炉,这原子炉很危险,是不能碰的东西,可是他会认为,我们都是朋友,碰一下有什么关系(笑声)。往往一个人在当官之前,跟当官之后,变成了两种人。这句话本身是不合逻辑的,只能说一个人的官性太兴旺的时候,人性就消灭了。他没有人性,而只有做官的官性,必须等到有一天他退休了,人性才能回复(笑声)。因为官场的存在,使得中国对于做事的方法,有特别一套,使我们文化发展的轨道,经常脱离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