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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准学(第2/3页)

县太爷悻悻然曰:「好汉汉,等我回到衙里,再和你算账。」

宋士杰先生笑曰:「怎么,老哥,你还打算回去呀?」

县太爷一听,打了一个冷颤,真的当堂就被摘下纱帽。

呜呼!虽然那是一个公开打板子兼被革掉了命的时代,但也是个说得准的时代。以一个开小店的老头,都能肯定某人犯了某罪,一定会得到某种惩罚,真是奇迹。今天便不然矣,不但开小店的老头说不准,连名震海内外的马五先生都说不准,还茫茫然问曰:「这算世界上那一类型的民主法治规范?」当然是「说不准类型的民主法治规范」。即以该香港的叁作牌而论,贪了六元小污,香港政府就判他六个月,马五先生以为如果在台湾,准啥事都没有,恐怕不太见岛,说不定经过法官自由心证了一番之后,说他动摇国本,判他六十年哩。

正因为一切都是可大可小,可有可无,兴之所至的,中国人便只好恍恍惚惚过日子,能二抓就二抓,能乱兼就乱兼。最妙的是,越是二抓得凶的人,越是教训别人不要二抓。越是声明他啥也不抓的人,越是抓的凶。我们社会就好像一幅毕加索先生的调颜料板,五光十色,好不可爱。洋大人见之,伸大拇指曰:「进步进步。」或点头赞叹曰:「提高提高。」结果苦了一些既无啥可抓,又无啥可兼的老弱残兵,用别人买一双皮鞋的钱,来养活全家。养活全家不算,不时的还有正人君子揪住他的耳朵,教他节约救国。

我们已一再反覆言之,中国传统文化中什么都有,独缺灵性。我说什么都有,那是真的什么都有,不信的话,翻开古书瞧瞧,圣人也汉,君王也汉,篇篇言论,头头是道,而实际上又如何哉?君知道黄道周先生其人乎?明政权覆亡,异族入主中国,凭我们的想像,一定以为官民同心,一致对外了吧。如有抗敌英雄,也一定会被人顶礼膜拜。黄道周先生在福建被清军捉住押解到南京,堂堂皇皇,慷慨就义,你猜他遭遇了些啥?所经之地,有千里之遥,沿途所见,不但没有一点亡国现象,那时适逢新年,中国小民还一个个穿新衣,戴新帽,访亲戚,拜朋友,玩龙灯的玩龙灯,赶庙会的赶庙会,锣鼓喧天,热斗非凡。偶尔抬头,看见一队鞑子兵,押着一个白发老头,绳困索绑,头上戴枷,手上戴铐,脚上带镣,不仅大为惊奇,连猴戏都不看啦,一拥而上,看起老头来啦。经鞑子兵介绍,原来他名叫黄道周,犯了叛乱之罪。大家一听,啊呀不好,叛乱罪是要杀头的,挨不得挨不得。只有若干顽童,拣起石子摔到黄先生头上,以示薄惩。比较懂事的老年人乃叹曰:「这么大年纪,不知安份,竟去造反,真是个大傻瓜。」呜呼,不要看书本上、报纸上,或二抓牌讲演时猛烈推崇忠臣义士,推崇的无微不至,实际上真正的忠臣义士,无不寂寞可怜,被人「叹曰」也。

这是一种不讲是非,也不懂是非,而只一昧追求荣华富贵的传统,把中国人的灵性酱得欲僵欲死。凡是有异于这种气质的行为,都被嘲弄或被惋惜,甚至被痛恨和被厌恶。不仅小民如此,应该最具有灵性的知识份子,也是如此。君看过「康圣人显形记」乎?十九世纪九零年代出版,说的是康有为先生戊戌政变和结局,其中叙述六君子临刑的那一段,是全书精华,读者先生,不可不看个仔细。书上曰--「那隶卒当先走到康广仁等六人面前说道:『恭喜,恭喜,诸位老爷们,今天大喜的日期到了。』那六人一闻此言,知道就要伏法,不由得心内一惊,彼此相视,一言不发,惟林旭忽吟诗两首道:『青蒲饮泣知无补,慷慨难酬国士恩,欲为公歌千里草,本初健者莫轻言;望门投止怜张俭,直谏陈书愧杜根。手掷欧刀仰天笑,留将功罪后人论。』林旭将诗吟罢,那禁卒令六人出了监门,直望刑部大堂而来。但见堂上两旁,皆列着营兵,个个手执刀斧,好不森严可畏,当下健役将六名官犯,押到堂下,当由监斩官点名已毕,困绑手上前,将六人剥去衣服,当堂背绑停当,各在背后插了标记。监斩官喝令起身,堂下那些营兵差役,均各前后押护而行。出了刑部门,各官犯乘没篷骡车,一队队刀斧手、长枪手、马队、步队、洋枪队,犯车两边,每乘车有八名刀斧手围护,刽子手在后跟随。末后,监斩官头戴大红斗笠,身披大红披风,押解在后。真是弓上弦,刀出鞘,人人剽悍,队队整齐。出了宣武门,直望菜市口而去。沿途经过,那些看热闹的一层层拥挤不开。只见得刘光第坐在车中,两目双垂,一言不语,自己悔恨已迟。林旭仰面朝天,浩然而叹。杨深秀口叫皇天,自己幻梦末醒。谭嗣同、康广仁、杨锐,皆有懊悔之状。两旁观者,莫不互相议论,皆因康有为一人作乱,连累许多官家子孙,身首异处,他却逍遥法外。你言我语,议说纷纷,不一会,六名官犯已押至菜市口,跪在一处,每名仍有八名刀斧手,拥护左右,四面皆系大旗队、洋枪队、马队、步队、围绕四周,直围得如铜墙铁壁一般。监斩官坐在公案上面,只待午时叁刻,即便行刑。一会只听得值时官报道:『已交午时叁刻,请即行刑。』监斩官闻报,当即勾绝了六人名字,忽听喝道:『行刑牌下。』那刽子手那敢怠慢,高举钢刀,只听一排炮声,这六名官犯的头,早已个个落下。可怜富贵功名,一旦化为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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