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祝你平安(第2/3页)

“这是三天前的事。说完,他就走了。我查了书,《本草纲目》上说:‘杨梅疮古方不载,亦无病者。近时起于岭表,传及四方……’他正是在广州染上的。三天了,我没合一下眼,没吃一口饭,只喝一点儿水,因为我还得照料孩子……我甚至也没想看病的事,因为我要是准备死,病也就不重要了……”

听到这里,我猛地打断她的话,说:“你先听我说几句,好吗?我行过二十多年医,早年当过医院的化验员,在高倍显微镜下观察过活的梅毒螺旋体。那是一些细小的螺丝样的苍白生物,在新鲜的墨汁里(唯有对梅毒菌,采取这种古怪的检验方式)会像香槟酒的开瓶器一样呈钻头样垂直扭动。它们简陋而邪恶,同时也是软弱和不堪一击的,在40℃的温度下,转眼就会死亡。”

我顿了一下,但不给她插话的间隙,很快接着说:“你一个良家妇女、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女性、一个贤惠温良的妻子、一个严谨家庭出身的女儿、一个可爱男孩的母亲,就这样为了一种别人强加给你的微小病菌,自己截断生命之弦吗?你若死了,就是败在长度只有十几微米的苍白的螺旋体手里了!”

电话在远方沉寂了很久很久,她才说:“毕老师,我不死了。但我要报复。”

我说:“好啊。在这样的仇恨之前,不报复怎能算血性女人。只是,你将报复谁?”

她说:“报复一个追求我的领导。他也是那种寻花问柳的恶棍,我一直全力地躲避他,但这回,我将主动迎上去诱惑!虽然这个领导不是那个领导,但骨子里他们是一样的,我必让他身败名裂。”

我说:“对这种人,不必污了我们的净手。他放浪形骸,螺旋体、淋病菌和艾滋病毒自会惩罚他。等着瞧,病菌有时比人类社会的法则更快捷更公平。”

女人叹了一口气说:“好吧,我依您。可我满腔愁苦何处诉?日月无光、天塌地陷啊!”

我说:“事情真有那么严重吗?你还是你,尽管身上此时存了被人暗下的病菌,但灵魂依旧清白如雪。”

她说:“我丈夫摧毁了我的信念。此刻,我万念俱灰。”

我说:“女人的信念仅仅因为丈夫而存在吗?当我们不曾有丈夫的时候,我们信谁?信自己!当丈夫背叛堕落的时候,我们信谁?信自己!当丈夫因为种种理由离我们而去的时候,我们信谁?信自己!丈夫再好,也是外部世界的一部分,变与不变,自有它的轨道,不依我们指挥。世上唯一可以永远依傍、永不动摇的,是我们自己的心灵与意志。”

电话的那一端,声响全无。许久许久,我几乎以为线路已断。当那女人重新讲话的时候,音量骤大了百分之三十。

“您能告诉我,我今后怎么办?原谅我的丈夫吗?我是一个尊严感很强的女人,无法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假装忘记了这件事。不忘记就无法原谅。解散这个家,所有的人都会问这是为什么。内幕就得大白天下,我也无法面对周围人和亲友悲悯的目光。我想,有没有既凑合着过下去又让我心境平衡的办法呢?只有一个方子,就是我也自选一个短儿、一个瑕疵,我和丈夫就半斤对八两了。我有一位大学男同学,对我很好。我想,等我治好病以后,当然是完完全全地好了,我就把一切告诉他,和他做一次爱,这样我和丈夫就扯平了,我的痛苦就会麻痹。您说,我是否有权利这样做?”她急切地询问,好像在洪水中扑打逃生的门板。

这一回,轮到我长久地踌躇了。我不是心理医生,不知该如何准确地回答她,只好凭感觉说:“我以为,在不违反法律的情形下,你有权利做自己想做的事。但在这之前,请三思而后行,以错误去对抗一个错误,并不像三岔路口的折返,也许会蒙出个正确的,它往往导致更复杂更严重的错误,而绝不是回到完美。女人在沉重的打击之下,心智容易混乱。假如我们一时想不出好办法,就把痛苦放到冰箱里吧。新鲜的痛苦固然令人阵痛恐惧,但还不是最糟,我们可以在悲愤之后,化痛苦为激励。最可怕的是痛苦的腐烂和蔓延,那将不可收拾。”